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倾听的爆竹声声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倾听的爆竹声声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除夕,小弟照例发来信息:我在太平洋海域,两日后到达纽约,刚刚,燃放了新年的红爆竹,烟火落在海面上,很漂亮。给沈老爹打了电话。

微笑,转头,看着摆在桌面上那串红红的爆竹,对小弟说:新年快乐。

红爆竹,是1999年开始,我和小弟每年除夕不变的约定。我知道这个时刻,我和他,我们都在祝福和想念另外一个人,那被我们叫做沈老爹的倔强而善良的老人。

他叫沈正阳,如今已经退休在家,是个66岁的老人了。1999年,他59岁,是担任青岛船员远洋学院副院长的最后一年,亦是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年。

那年,我28岁,已经成家。小弟22岁,在远洋学院读书,是个习惯沉默、努力上进、自尊心很强,并偶尔会为维护自尊而冲动的青年。

父亲是在我读到高中那年去世的。母亲是个脆弱的妇人,在父亲走后,精神和身体渐渐垮了下来。那年小弟不足9岁,一直站在那里大哭,哭到最后睡着了。到底,他还是个孩子。我却从那天起迅速地长大成人,没有等高中毕业就将自己放入了社会。曾经,我一直梦想能像父亲一样做一名出色的大副,漂洋过海,走遍世界。父亲却早早走了,我开始成为母亲和小弟生活的依赖。在小弟眼中,我不只是哥,还是父亲。而我对他唯一的希望,是要他去实现我没有实现的梦想。

我用被生活磨砺出的渐渐坚硬的肩膀一点点担下生活的艰难。母亲一天天老去,小弟一天天长高,是个沉默懂事的少年。他没有辜负我,1995年夏天,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青岛船员远洋学院。9月,我把小弟送入曾经梦想的校园。我走时,在车站,已经比我还高的小弟忽然哽咽,哥,我会是一名出色的水手。

要做大副。我拍他的肩。

他点头,还要做船长。

我们以两个男人的方式握了手,我知道小弟长大了,可以自己去飞翔。

读了大学,小弟没有再花费我一分钱。对于早早懂得生活艰辛的孩子,我们都努力自知。

1999年9月,小弟升入大四,过了春节学业就可顺利结束。照例,因为节前打工单位的各种福利待遇都会高一些,他早早打了电话,说晚些日子回家。

几天后的晚上,又接到小弟的电话,却意外地,好半天,他不说话。问他是否吃过饭,问他什么时候回,他只沉默,不回答。心里无端有些慌,忽然感觉到什么,冷不丁大声冲他喊,你倒是说话,出什么事了?

那端,依旧是沉默,片刻,小弟忽然哭了。

我的心就是一顿,好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透不过气来。从读中学起,小弟没有再哭过。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求学,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也必定会承受诸多的委屈,但向来报喜不报忧。那次他的腿摔伤了,没有打一个电话回来,直到我碰巧出差过去看他,才知道他已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从那天起,在我眼里,他不再是男孩子,他已是个男人。我不敢去想有什么事让这个男人忽然对着我痛哭。

付海涛你给我说话!我又冲着电话喊了一声。

哥……他又顿住,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我被学校开除了。

好半天,我大脑一片空白。当思维终于慢慢回复,我一把抓过外套套上,拿着家里所有的积蓄直奔车站。

那一路,7个小时的车程,我的心里一直如同着火。

宿舍只小弟一个人在,其余的学生参加放假前的活动去了。从来没有见小弟这样无助过,红着一双眼睛,茫然、困惑,让我想起父亲走的那天。我扬在半空的手,颓然地放下。

两天前的晚上,小弟和宿舍一个男生为小事发生口角,男生忽然骂他,没爹的野小子穷小子。冲动之下,小弟动了手,一拳打断了男生的鼻梁。学院是半军事化的管理制度,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的发生,通报之后,根据校规学校将小弟开除。

事情的起因再简单不过,可是我该怪他什么,我并不能保证换了自己就不会这样做。可这个结果,我承担不起。小弟已经努力了四年,现在一切却前功尽弃。而背着这个处分,他将永远没有机会重新来过,这一生他都会活在被大学开除的阴影下。父亲的灵魂,在天都不会得到安宁。

不行,我要去找你们院领导。抽掉半包烟后,我站起来。

没用的,小弟绝望地拉我,沈院长分管校律,他从来没有为任何学生开过绿灯,哥,我求过他,没用的。

我红着眼睛看他,我是哥,这个时候,我不能跟他一起放弃。小弟,让哥试一下,哪怕有一线希望。

哥――他依旧拉我。我一把推开他走出门去。

暮色降临,我站在沈院长家门前,手里拿着一块用全部积蓄买回的手表,没有犹豫,抬手敲门,为了小弟,所有的自尊可以忽略不计。

谁?门内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

我是学生的家长。我说。

门开了,门内面容端庄和蔼的妇人,穿平常家居服,礼貌地微笑,请我进去。

我犹豫了一下,称呼她阿姨,说,我想找沈院长。

她应着,外面冷,快进来吧,他还没回来呢。

她将我让入门内。

很简单的一个家,房子并不大,温暖整洁。来得并不是时候,我只顾着急,自己忘记了饿,也忘记了是平常的晚饭时间。

他快回来了,阿姨说,快坐吧,还没吃饭吧?不等我回答,进了厨房拿出一副碗筷来。

我忙推辞说吃过了。她只笑,料定我在撒谎一样,也不多说,盛了份米饭放在桌上,抬头看了眼墙上一只古老的钟表,走到门边。门外的脚步声随着开门渐近,高高的瘦削的老人走进门来。

是学生家长,阿姨不等他问,先替我解释。

我赶快打招呼,身体微微前倾。他笑一下,快60岁的人了,头发大半已经白了,额头上有深刻的皱纹,目光却是深邃的。冲我点点头,笑了笑,先吃饭吧,有事吃了饭再说。

是啊是啊吃饭吧,夫妻俩口吻一致,并不先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再推辞不过,只得坐下来,端起碗,却如鲠在喉,机械地拿着筷子,完全食不知味。阿姨忽然夹了一些菜放入我碗中,我想说谢谢,眼泪一下蒙住了眼睛。为了掩饰,我飞快地大口大口地朝口中扒着饭。手里的碗很快空了。

沈院长面容始终平和,一直等到吃完饭放下筷子,将我让到书房,坐下来,问,是付海涛的哥哥吧?看着有点像,但是小伙子,这件事,我没有办法帮你。

是小弟错了,他年轻不懂事,他已经读了四年,马上要毕业了,他也知道自己错了……我语无伦次地替小弟道歉。我说,我想求您,再给他一个机会!

他并不打断,一直听我说完,然后说,他来找过我,我看过他的成绩记录和每年的评定,知道他是个好学生。但是年轻人,你要知道,人的一生,有些错是丝毫都犯不得的,一次都犯不得,这是纪律,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打破。我教了大半辈子书,没有为哪个学生违反过学校规定,这一次,同样不会,你还是带他回去吧,多说无益,不如把时间用在新的生活上。

他的声音缓慢,但坚决,找不到一丝缺口,眼神的坚定让我感到无望。知道再说下去真的无益,我站起身来,离开前,悄悄把那块价格昂贵的表放在了书桌的台灯旁边。

小弟不吃不喝也不睡。我劝不了他,他已经绝望。那块表,沈院长并没有还我,却在我再次抱着一线希望敲开他的家门时,阿姨把钱给了我。表,让沈院长去退掉了,他说,年轻人不要学习一些不好的东西。一句话,几乎让我无地自容,可是为了小弟也为我自己,我不甘心放弃。

一连几天,计算好时间,每天的晚饭后,我坚持去沈院长家。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那句“沈院长,您就再给他个机会吧”。他始终摇头,不发脾气,也会托词说,我要看书了,或者,有材料要整理要看,不再搭理我。我会一直坐在那里等,等到实在太晚才离开。阿姨偶尔会看着我伤感地叹口气,不断给我的杯子加些热水,想说什么,又无奈摇头。

我快要跟着小弟一同绝望了。

这样挨过了5天。到了1999年农历的腊月二十三,是家乡的小年,黄昏,我和小弟空着肚子,红着两双眼睛坐在已经停了暖气的空洞的宿舍里,良久,谁都说不出话来,直到夜幕慢慢降临。

在家乡的小镇,这个日子的万家灯火中,已经鞭炮齐鸣了,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硝烟味道,慢慢散落的红纸屑铺在有雪的地上,格外煦暖,年的味道也跟随而至了。

走吧。小弟忽然站起来,决绝地说:哥,我跟你回去。

我无话可说,拿着小弟简单的行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冷清的校园。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却听不到任何熟悉的声音,哪怕是爆竹的粉碎声。城市里已经不再让放鞭炮了。

我们沉默地站在寒风中等公交车。旁边的小店琳琅满目。只是无意地,在玻璃橱窗很多物品的最底层,竟然看到了一些陈年的红爆竹,不知怎么,心就是一动。前一天临出门,阿姨在门边说,回家吧孩子,家里该过小年了,放点鞭炮热闹热闹,都还年轻,路还长着,又微微感叹,好多年都没有听到家乡的鞭炮声了。

他们的家乡和我们的家,只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分了两个省份,风俗却是相同。

我跑到小店里急急地说,麻烦,给我拿两挂红爆竹。

店主并不热情,略微冷淡地说,早就不让放了。

我并不管,坚持买下来,匆忙跟小弟说,在这里等我,然后拦了车直奔沈院长的家。这一次,我不想再求什么,只想送他们这两挂红爆竹,为最初的那顿饭,为阿姨一直对我的好,为我们的家乡只隔着一条河。

敲门,门内沈院长夫妇的脸上都有诧异。我看着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只伸出双手,把手中的红爆竹递过去,然后深深、深深地鞠了一躬。

手中的爆竹被接了过去,弯下的身体也被一双手扶起。

抬头,对面那个倔强的老人,目光竟然有些微的潮湿。家乡的红爆竹,已经多年不见了。他说,孩子,我一直想问却没有问你,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你的父母,他们没有来?

父亲早就不在了,母亲身体不太好。我低低地说,父亲活着时,是个出色的大副。

老人拿着红爆竹的手忽然一颤。空气似乎凝固下来。而一分钟后,我却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动听的一句话,老人说:明年,让付海涛开学时来找我。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眼泪却顷刻爬了满脸。沈院长已转身进了书房。这个固执得看起来不近人情的老人,我心里知道,这是他一生唯一的破例,唯一一次,他放弃了自己一生做人坚持的原则,为了我和小弟,为了我们的父亲。这样的情,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

那以后,我和小弟叫他沈老爹。

3年后,小弟从一名水手升为大副。而这些年的春节,他无论在哪里过,船上还是陆地,都会带着一挂红爆竹,点燃,听它温情的声音,看飘洒的纸屑,那是我们一生最美的烟花。

想起刚刚,沈老爹在电话里说,知道吗孩子,今年过年,城市可以燃放红爆竹了。

(E-mail:shiying10@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