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的故事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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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是诗，或死亡的邀请
临近毕业的最后一年，瓜瓜坐到了我后面。此后每一天，空气里都浮动着我们呼哧呼哧的笑声，这些笑声溅起，和重重叠叠关于毕业的伤感故事混杂，升腾出一种怪异的喜感，让我们被催促般的，日复一日更加欢快地大笑，漠视悲伤。
与此同时，二芬也扭着秀气的眉毛，坐在了她曾最讨厌的瓜瓜身边。
二芬与我是非同寻常的闺蜜，所有人都认为她无法忍受我的放荡不羁，而我肯定看不惯她的严谨小心，但结果是，我们每天一起在去厕所的小径上折花欢笑，好不自在。瓜瓜与我是非同寻常的损友，用二芬的话来说，他就是“每日贱出新高度”，扛着一米八多仍在发育的身高、暴晒一个夏天仍然白嫩的皮肤、堪比我浑圆手臂的长腿，却仍然故意在我们面前哀叹：“怎么长这么点儿就不长高了呢！我的皮肤怎么这样黑呢！我得去减肥了呢！”
可是，他们俩之间总是有一道冷漠铸成的鸿沟，宽阔得我不敢抢先去跨，只能用眼角小心观察着筑沟人二芬面对瓜瓜时，那万年玄铁般寒凉的侧脸何时被融化出笑意。终于有一天，在瓜瓜无数次把喜剧细胞发挥到极致时，一抹极清浅的笑意悄然隐于二芬的嘴角，像是被春雨润湿的土壤，散发出新生的清新气息。
瓜瓜，你赢了。我在心里悄悄为瓜瓜点赞，因为我终于可以不用在二芬咒骂瓜瓜时，为他发表一两句无力的辩解了。我知道，从那抹笑开始，未来的生活像是一本白得浓稠的稿纸，干净美好得让人非得寻到世间最好的词才敢落笔，一旦落笔，那书写出的故事，所有所有，都会在我未来回顾青春时闪闪发光。
可有一天下课，我转过身在瓜瓜桌子上写作业时，发现他没有故意生气地瘪起嘴，而是与二芬相谈甚欢，眼睛勾勒出月牙的模样。当一个原本不经意的习惯被打破，我才发现，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故事里的主角，与谁都交好，于是心心念念看着故事里的他们和好，自己舒心过好，才发现，不知何时，早已成为看客。
我在台下摇扇品茶，他们在台上折腰低眉。不过是一步的距离，却无法再跨越了。十四岁，初三，茫然的我受唯一一点理智驱使，转回自己的座位上奋笔疾书，忽觉天高地远，我孑然立于岸的另一边，两个朋友重归于好的故事，对我而言，像是北岛说的“那是诗，或死亡的邀请”。
从故事的主角变成看客就是这种心情，苍茫，浩渺，一个人。
二、一只麻雀的镇魂歌
不过很显然，我没有任何理由伤心，因为瓜瓜和二芬明明都对我这样好，有时万分顾及我的心情，像对待青白瓷器，用柔软绸缎一样的眼神小心擦拭――那一次放学后，我因为某些事情，坐在座位上絮絮叨叨哽咽不停，他们什么都没说，却心照不宣地没离开，安静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斜阳晚照的教室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但更多的时候，我们都陶醉在欢悦的海洋里，嘻嘻哈哈的笑声中。
星期一。我以一道完美的弧线“砰”地跳到垃圾桶边，以妖娆的姿态丢完垃圾后，却看到二芬惨白的面容。有诈！我小心翼翼地挪开脚，却发现我已成为凶杀案的主谋，让一只羽毛凌乱的小麻雀魂断垃圾桶。
正当我抱头有愧时，听得二芬捂着肚子笑跪在地上：“本来想着提醒你，没想到某些人那么激情四射地蹦过去，一脚就……”
“不要打扰我的忏悔啊，混蛋。”我默默对着那只麻雀忏悔了五秒钟，游魂般飘回教室，却看到瓜瓜和他的好基友正挤眉弄眼地傻笑，我习以为常，正欲坐下，却听到三个字直击我罪恶的灵魂――“死麻雀！”看到我急切的眼神，瓜瓜开口了：“刚刚去超市，经过垃圾桶时，一只麻雀猛地掉下来砸在我的头上，接着，它挂了。”
“你才是真正的杀雀凶手！”瓜瓜一定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语气里全是释然。
带着一种沉冤昭雪的美妙心情，我发挥我的聪明才智飞快地编了一个故事。那故事我至今都记得清楚异常，我们还为它共同赋名“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它述说的是一只麻雀追求“蓝神”瓜瓜而命断黄泉之后的一系列包含着玄幻、校园、爱情、恐怖、谍战、悬疑推理等类型的故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提到麻雀，我们都会忍不住笑得双肩颤抖，欲罢不能。如果我们是桃花树，那早已笑得花落满地，簌簌飘摇。
除了我们三个人，再也没有其他人听过这个故事。多么可爱的事情――在这个人口泛滥的世界上，有一个让人无论何时想起都会心一笑的故事，却只被我们三个性格迥异的少年拥有着，在这个离别的季节里。后来，我又趁热打铁地编了一大串“纯牛奶”“桃花树”追求男神瓜瓜的故事，我总是编得最欢的一个，二芬总能巧妙地补刀，而瓜瓜，永远是笑得最快乐的一个，那时我们的笑都是畅快淋漓的，干净如一条自青藏雪峰缓缓蜿蜒的河流，眼睛里还闪烁着星星。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我摆出架势，缓缓道来“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的时候，他们总会不约而同地捂住耳朵：“不要提麻雀！”
那只麻雀在天堂或许幸福到不可一世，因为在它魂魄消亡之处，有三个年纪正好的少年，每天都用笑声去奏响一只麻雀的镇魂歌。
三、终将各自远扬
有一次我问二芬，关于我们三个人的共同记忆，会念念不忘的是哪一段。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那些故事。”
哪些故事呢？是麻雀和瓜瓜的爱恨纠缠故事，还是纯牛奶对瓜瓜的生死相随故事？还是我们经历的现在，就是一部史诗？可是慢慢地，白色的试卷混淆了白色稿纸般的美好生活，我们学会了苦中作乐，学会磨平棱角，学会用温柔沉静的眼光善待世界，学会少说一点愤愤不平的意气之词，学会慢慢停止、遗忘那段故事同作业齐飞的光阴。
好在，该留下的人没有离开。他们依然坐在我后面，怒目而视有之，温言软语有之。我常常看着他们生动的脸庞，匍匐着去摩挲未来各自远扬的日子，或沿着岁月的河流去触摸从前。
从前的瓜瓜还不叫瓜瓜，瓜瓜的由来，是他一篇材料作文的开头惊为天人――人和西瓜是一样的。从前的瓜瓜是个很腼腆的小男孩，可以与我平视，和女孩子说多了话会倏地脸颊绯红。现在瓜瓜上课的时候跃跃欲试地插科打诨，学会用一张永远不变的笑脸迎击所有磨难，现在瓜瓜高得我踮起脚都摸不到，现在瓜瓜和女生说话巧舌如簧，我常常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一阵裹挟野花芳香的咯咯笑声。从前的瓜瓜大大咧咧，现在的瓜瓜心思像苏绣的针脚，细密。运动会比完赛后拿着别人扔来的冰水，即使满头大汗，也会毫不犹豫地递给看比赛快睡着的我……
而二芬，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从最卑微的泥土里，一点点抽枝发芽，不做那攀援的凌霄花，而只是倾尽所有地在贫瘠的土壤里开出花来。二芬是农村户口，来城市里时都不知道英文是什么，却硬生生变成了现在的英语次次排前十。填志愿时，农村户口有另外的政策，当老师当着全班人的面报出另一个同是农村户口女孩的名字时，我看到那女孩的骄傲一瞬间溃不成军。就在同一刻我听到了二芬的声音：“老师，我也是农村户口，你怎么没说我呢？”
二芬像是沙漠里的石头花，乍看上去是坚硬的石，冰凉硌手，碰到再恶劣的嘲讽都没有一滴泪，因为她深谙掉泪的唯一作用是赢得安慰而已，可是当她被温暖的风催开第一朵娇柔的花，那就不要去贬低她的努力，一次数学老师无意中的“就是态度不认真”让她下课后泪水滂沱。她也有瑟瑟发抖的时候，当某个冬日Z瞥到她身上老款羽绒服时的一句嗤笑“地摊上80块的便宜货”和外班女生没来由的一句“她就是一个只想着靠别人的势利小人”时，她如堕冰窖，却依旧在寒风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这是他们的故事，我皆知晓，而大多与我无关。
四、和青春一起老去
今天立夏。凌晨一点的我毫无睡意，伴着窗外滴答的雨声，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写下青春的故事。我想再在夕阳昏昏沉沉的时候，去看瓜瓜打一次球；我想再在春风沉醉的夜晚，和二芬一起畅叙天台。
未来某一天，我翻出毕业照，看到这些年轻的花儿，会擅作主张地把原本平静的回忆打上高光，或是晨曦或是落日，涂抹氛围，或是冷清或是温暖，再放进坛子里静静地酿，直到酿成一个个故事，不忍触碰，一碰就落泪。或许这些故事会让我们相信青春里，还有这么一群人，纵情歌唱，义无反顾，最后却各自奔向天涯。
会美化回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像瓜瓜这样周记只能憋出四五百字，又能把我光辉的形象美化成什么样呢？
每一次我尽力去写我身边的人们，写这些旁人看上去或许枯燥，我却又哭又笑的故事。六月，故事结束了，帷幕落下了，主角散场了。我若真的只是一个执扇看官，那待到所有的故事都老了，那么我依旧年轻着，蓬勃着。
可我宁愿义无反顾地在这些故事里沉沦，当所有的故事都老了，都旧了，都有被岁月翻折揉捻的痕迹了，那也让我一同青丝渐白，细纹蔓延，和青春一起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