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孩的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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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阿威趴在十七楼的阳台上往下看，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正在玩沙。这座大楼家家户户都在装修，因此楼下堆了好多的水泥、砖头、沙子。阿威是不屑玩这些东西的。他已经六年级了。阿威后悔地想，如果有把iPad带来就好了。
阿威这会儿是在帮爸爸做一件事。他要等一个师傅。在这座新落成的大楼里，他们家也占一个单元。最近终于要装修了。但爸爸说，格局不太理想，得先找人来敲墙。
阿威现在等的师傅就是负责敲墙的。爸爸在电梯间的墙上看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可不巧，爸爸临时得回单位一趟，处理好一个事情，下午才能名正言顺地溜出来。如果这段时间里师傅到了怎么办？妈妈的单位管得更严，她是帮不上忙的。于是爸爸只好拜托阿威先在家门口等着，接待一下人家，他一定尽快回来！
结果师傅还是比爸爸更早到。这位师傅高高瘦瘦的，皮肤黑极了，脸上的皱纹一道接一道，看上去比白白胖胖的爸爸老得多。他穿一身脏兮兮的蓝衬衫，头上戴个安全帽，和气地问，小朋友，你是1704的吧？大人在吗？
我爸爸说一会儿就来，请你等一下。阿威让自己像大人一样说。
哎呀，那可不好办啊，我一会儿还有事情。本来，我是想先来你家看看情况，看看工作量，好安排接下来的任务的。你爸爸这会儿不在，就打乱我的计划了啊。师傅苦恼地说。
阿威听了这话，也有点不安。想了想，他打开门说，你先进来看看吧。
师傅就进门了。这是一套刚拿到的房子，还维持着简陋的毛坯状态。师傅看了看问，小朋友，你知道你们家哪些墙是要敲的吗？
阿威突然挺高兴。拿到房子后，他们全家来看过好几次。要搬新家了，大家都很兴奋。但是这个房子还不理想，爸爸说，我们得把所有的墙都敲掉，房间的大小就能重新规划了。爸爸的话阿威记得很清楚，于是他大声回答师傅：全部要敲掉。
师傅点点头，问，墙灰要刮吗？就是墙上这些白白的灰。也许你们要贴墙纸。
阿威很迷茫，墙不是都要敲掉了？干吗还要刮墙灰？
师傅笑了，他经验丰富地说，不可能所有的墙都敲掉，至少四壁的墙不能敲吧。敲了，你们跟邻居家就打通啦。
阿威有点脸红，他想起爸爸说要贴墙纸的，客厅还要搞个很华丽的电视墙呢。墙灰要刮的。他说。
顶灰也要的吧？师傅指指头上。
也要。
地脚线肯定也要全部打掉。没有人会留着地脚线的。师傅说。
阿威佯装内行地点点头，有些埋怨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还有什么要做的么？没有的话，我要开始算算价钱了。师傅说。
还有……还有……阿威努力地动着脑筋。啊！他高兴地喊道，烟囱！爸爸说，烟囱太大了，厨房太小了，要割掉三十厘米！
师傅就走到厨房去，打量了一下位于角落的走烟管道，点点头。然后开始心算了起来，嘴巴念念有词犹如噼啪打响的算盘。最后师傅报给阿威一个价钱，一千三，他说，一共要一千三。
这么贵？！阿威像听到了天文数字。他本能地觉得，应该还价。爸爸妈妈都很会还价的。阿威回忆着妈妈还价的英姿，说，一千！
小朋友你开玩笑呢。师傅露出嘲笑的表情，一千，这个价钱你找谁也说不过去。
那一千一？阿威小心地问。
一千三――我可就一个人干，你家要敲的墙有七堵那么多。
一千二呢？
一千三。这个价钱是不会变的了。墙敲完灰刮完，我还负责帮你们运下去。
就是一千二！我想起来了。阿威说，我爸爸说过，他问过别的师傅，就说差不多一千二。
阿威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暗暗得意。这招也是妈妈那里学的。妈妈经常说，这件衣服太贵了，我在别的店子看到，便宜一半呢。
师傅说，一千二吗？行，这个价格行。
阿威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
但师傅这个时候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说，小朋友，你们家是你说了算吗？怎么都是你代表大人在谈判呀？他看看手表，我真的得先走了。隔壁楼还有两家，我下午都得忙完。这么着，你们家的情况我也了解了，回头我跟你爸爸联系。
目送师傅离去，阿威在他背后自信地叫着，我们已经谈完啦！一千二，说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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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师傅离开后半小时出现，阿威责怪他怎么来得那么晚，他擦着汗说，差点儿被领导发现了，那就溜不出来啦。阿威觉得爸爸像个逃课的小学生。
师傅已经来过了，我们都说好了，一千二。阿威得意地告诉爸爸。
哦？你们怎么谈的？爸爸似笑非笑地问。
阿威就复述了一遍，墙要全部敲掉……当然不包括四面的，否则就跟邻居家打通啦……烟囱要割三十厘米……地脚线要打掉……还有墙灰和顶灰……
爸爸听完跷起大拇指，不错呀儿子，我跟你说过的，你都记得住哪！
没有漏掉什么吧？
还真没有。就算是我在，也不会说得更清楚啦。
阿威高兴极了。他在心里松了口气。本来，他还有点没信心呢。
3
爸爸说，什么一千二？他要的是一千三。
阿威急了，怎么会是一千三？当时明明说是一千二。
可他说就是一千三。他还说，这种工作量，一千二根本没得做，不信我去问别人。
可是他跟我都谈好了呀！
是不是你听错啦？
没有！爸爸，这个人不老实！不要用他！我们去请别人！
算啦，差一百块而已。我问过邻居，差不多都是这个价。爸爸说，而且，最近到处都在装修，非技术工也不是那么好请的。我们家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敲完墙马上要开始做水电，然后是土工、木工……这个师傅能把事情做好就行。
阿威郁闷极了。他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师傅怎么可能做好工作呢？爸爸怎么可以怀疑是自己弄错了呢？阿威太郁闷了。
4
楼上在装修。阿威在楼下的小公园里玩。这次他记得带iPad来了，捧在手上玩游戏可方便了。阿威喜欢玩《水果忍者》。这附近住着好些孩子呢，他们看到阿威在玩，就都凑过来看。
阿威注意到有个男孩子一直在不远处盯着他们。他认出，那不就是昨天他在楼上看见的玩沙子的男孩？但阿威不认识他。这个小区的大楼全都是拆迁安置楼。里面的住户原本都是一个村子的，村子要拆掉了，大家一起住进了政府安排的新房子。所以阿威认识身边这些孩子，但他不认识那个男孩。
男孩似乎想过来一起玩的，但又不敢，就保持着一个向往的姿势。
阿威把iPad交给了另一个孩子玩。他现在想说一说话，吐吐心里的怨气。他问，哎，你们家都装修得怎么样啦？
刚开始呢。就那样。我不知道，有我爸妈呢。孩子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水果忍者上，七嘴八舌随口回答。阿威觉得他们真是幼稚，什么都不懂。
我那天，联系了一个装修师傅，给我们家敲墙。阿威骄傲地说，我告诉他哪里要敲，哪里的灰要刮，然后还跟他谈价钱。
哇，你好厉害。有孩子佩服地说。
阿威很得意，然后就气恼起来，但是那个师傅是个骗子！本来谈好了价钱的，但是他后来跟我爸说的时候又改了！整整多了一百块！
是不是你记错了呀？有孩子提出似曾相识的意见。
怎么可能是我记错了？阿威大发雷霆。
应该――阿威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是那个离群的男孩鼓起勇气走过来了，他说，应该是多算你了。其实，也许可以更便宜呢。
是吗？阿威说。
我听我爸说，这个的收费是跟工作强度挂钩的，算总面积的。所以跟墙多少堵没关系。因为有的墙大，有的墙小。
对呀！我家的墙虽然要敲七堵，但两个卫生间的墙都很小呢！阿威说。
跟运垃圾去倒的距离也有关系。你看，你们家楼下不远就是垃圾场，不用搬很久的。
哎呀！阿威大叫，所以说，便宜一点才是正常的，我果然没有错！
有人问那个男孩子，你是谁？我们怎么不认识你？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是来这里过暑假的。男孩子腼腆地笑着，带着明显的口音。
怪不得。阿威点点头，喂，跟我们一起玩吧？
阿威很喜欢这个男孩子，他附和了自己的意见。而且他懂得很多，很成熟呢，有个能理解自己懊恼的人多不容易啊。阿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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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威现在住的家距离新家很近，抬脚就能到。但阿威不太想去新家。那个师傅正在干活呢。阿威讨厌他。他对爸爸说，还是多算钱了。我们家的墙虽然有七堵，但得看总面积的。还有啊，垃圾场就在楼下，还有啊……
哎呀你烦不烦。爸爸一挥手，说来说去，人家还不是看不起你小孩子？这要一开始跟我谈，还能变卦？
阿威真是气坏了。
中午吃完饭，他又去了新家。他决定要找那个师傅的麻烦，检查他有没有什么地方偷工减料。哼，要你知道一百块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阿威来到新家的时候，装修师傅正在痛饮一瓶矿泉水。一头一身的白灰让他看来苍老了不少。混着淋漓的汗液淌下时，让阿威倍感恶心。新家已是满地狼藉。敲过的墙体着狰狞的钢筋，阿威都不认识这个地方了。他左看右看。
放暑假，怎么有空来帮你爸爸督工啊？师傅笑着跟阿威搭讪。
阿威不理他。
放暑假很开心吧？师傅自顾自地说，有去哪里玩吗？
阿威还是不理他。
你们都有新房子住，真好啊。师傅很感慨地说，这样一套房子，如果用买的话，得花多少钱啊！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赚出一套房子呢。
阿威听得不耐烦，指着一道断墙的豁口，用责备的语气问，怎么歪歪斜斜的呢？
师傅笑了，哪儿能那么整齐？反正回头又会垒起来，这点没妨碍的。
阿威认定这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师傅。
这个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男孩提着一个保温壶，阿威有点吃惊：这不就是那个玩沙的男孩吗？他们那天一起玩过，阿威知道他叫潘子。
原来潘子是这个敲墙师傅的儿子。他是给爸爸送饭来了。师傅接过保温壶，迫不及待地打开，稀里呼噜地吃起里面热腾腾的面条。
潘子看看爸爸，又看看阿威，满脸尴尬。他显然也没有想到，阿威说的那个骗子师傅就是他爸爸。而阿威，鼻孔里出气，转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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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威又在楼下玩iPad了，手指用力划舞，将屏幕上的水果切得稀烂。潘子慢慢地接近他。
别过来！阿威很严厉地说，我不跟骗子的儿子说话！
潘子显得委屈又抱歉，他说，我不知道我爸……
你现在知道了！
其实，我爸收费很公道的。
什么都是你说的！
对不起。这样吧，我回头跟我爸说，让他到时候还是算你们便宜一点。
真的？阿威舒展开了眉头。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阿威有他的骄傲。他不能容忍被爸爸小看，不能容忍被别人小看。
真的。我爸爸很疼我的。潘子热切地说，他一定会听我的话的。
那你一定要跟他说！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不对！
嗯！一定！
7
男孩潘子在这个晚上问他的父亲，你给阿威家做事，收一千三？
是啊，他们家很多墙要敲，这太好了。有的人家，墙只敲一两面。赚得就没有这么多。满脸皱纹的父亲乐呵呵地说。
可是，本来你跟阿威说的是一千二吧？
父亲的脸色有点不对劲，他说，本来就是一千三。
那么，算他一千二好不好？
你傻了呀？父亲狠狠一瞪潘子，没见过帮着外人讲价的！
你答应了收人家一千二，后面又加了。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父亲激动起来，我和那些几个人一起干的不同。我只有一个人，要干那么多的活儿！我搬那些敲下来的砖，腰都压弯了！你知道我多辛苦吗？
你答应了人家又变卦，你这是骗……骗子行为！
啪！父亲恼羞成怒地给了潘子一个耳光。潘子呜呜地哭了。
父亲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恨铁不成钢，他像是解释一样说，是可以……是可以只收一千二……但是一千三也不多……我不是要骗他们钱……可是我们要吃饭，我也想让你住那样的大房子……我不是在骗他们钱……你长大了会懂……
但潘子现在还只是个孩子。他呜呜地哭着说，你一年到头在外面跑，把我一个人丢在爷爷奶奶家。你说放暑假了带我去玩，但是你把我接来这里，自己整天都在工作，都在工作。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只能自己玩沙子。阿威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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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威非常自信地对爸爸说，明天是不是要给那个师傅结工资了？只要给他一千二就好了。
爸爸说，你还有完没完？男孩子怎么这么斤斤计较？
阿威委屈地说，我不是斤斤计较！我是……
尽管觉得阿威很烦人，但是爸爸在验收过师傅的劳动成果后，还是装傻一样问了句，是多少来着？一千二？
装修师傅在被他砸得一片空旷的新房子里沉默了一下，说，老板，是一千三啊。
9
暑假在渐渐地流逝。阿威已经很少去新家。妈妈责备爸爸说，你让阿威去新家干吗？被什么砸到怎么办？整天呼吸粉尘和有毒气体，病了怎么办？阿威于是可以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玩iPad了。
很少去不代表完全不去。有时候吃过晚饭，爸爸妈妈还是会拉上儿子，喜气洋洋地去参观他们即将乔迁的新居。爸爸还是抓紧一切机会翘班，他十分得意地看着自己见缝插针的成果正渐渐体现出来。阿威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这个家最初是什么样子。原本的那些墙在被敲光后，又以另一种面貌重新在这个家里横亘、切割。阿威突然觉得心情不错，曾经梗在心头的不快，不知不觉已经烟消云散。
阿威在回家的时候，看见了潘子。他正帮着他爸爸一起运垃圾。他们没有手推车，就将砖瓦泥灰用麻袋装着，硬扛走。虽然上下可以乘电梯，但是这种一层超过十户的安置楼，有的人家距离电梯很远，从那里到电梯，再从电梯到垃圾场，这段距离是完全要靠人力的。阿威远远地看见那位师傅背着一个又满又沉的大袋子，腰都几乎压弯，而潘子在他身边小心地帮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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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开学还有三天时间，阿威最后一次见到潘子。那天，爸爸通知阿威说，喂，男子汉，今天轮到你表现了。阿威家最近又变成垃圾场了。安装电线与管道时挖出来的一些砖，地板找平后残留的水泥结块，阳台与浴室用剩的瓷砖边角料……散布在这个家的不同角落。这些工人没有清理。只能阿威一家自己出力了。
阿威换上一身弄脏也无所谓的旧衣服，在新家的楼下遇见了潘子。两个男孩同时开口，想说点什么，又同时闭嘴，然后笑了。
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见到你，正好可以道个别。潘子笑着说。
你去哪里？回老家？阿威问。
是啊，快开学了嘛。潘子说，明天起，我爸也不在这里做了，他说这里已经没有他能干的活儿了，他要去一个新的地方。
哦……
我爸一年到头很少回家，很少见到我。所以他趁暑假把我接来，一起呆一阵子。潘子又说。
阿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发现，他其实很想跟潘子好好聊聊的，但是忽然间就没有时间了。
那个钱的事……潘子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旧事重提。但是阿威迅速打断了他，想玩水果忍者吗？他问，我去拿给你，你等着啊。
阿威飞快地回家拿来了iPad。潘子开心地削着水果时，阿威在旁边指导着，小心！别被炸到啦……快削那个香蕉！
楼上新家，阿威的爸爸妈妈正在收拾一地的狼藉。屋子里已经堆起好几个死沉死沉的麻袋。爸爸喘着气说，阿威那臭小子怎么还没来？妈妈没好气地说，来了又怎样？他搬得动？让你花点钱雇人偏不！爸爸说，就只是丢个垃圾还雇人，没必要吧……
潘子的父亲，那位黝黑皮肤的敲墙师傅，这时出现在了门口。他今天没有穿工作服，没有戴安全帽，他像是不经意路过，却那么自然地拐了进来。啊，他说，已经完成这么多啦。
噢，师傅你好。爸爸说，今天没开工？
没有，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今天就到处走走。师傅笑着说，怎么说也在这里奋斗了两个月嘛。家家户户的墙我都敲过。我现在想好好看看，参考参考。
师傅你也要买房啦？妈妈问。
哪里买得起呀。师傅苦笑了一下，然后看到了满地的垃圾。他犹豫了一下，抓起一袋就扛到了肩上，随手又拎起另一袋。
哎哎，师傅！爸爸妈妈一起叫起来。
是要把这些拿去丢吧？师傅笑着说，我有力气，我帮你们吧。也算谢谢你们之前照顾我生意。顿了顿，他补充道，不收钱啦。
阿威的爸爸妈妈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皮肤黝黑的师傅，费力地将那一袋又一袋的垃圾搬去电梯口的时候，楼下，两个男孩正把头凑在一块儿，看着五彩缤纷的游戏屏幕，快乐地喊着，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