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小崔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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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崔一看就是个让人放心的老实孩子，笑起来也憨憨的，大约是这个原因，在做大学生城管的采访时，我看照片就选定了他。

看小崔的履历，人民奖学金、国家奖学金，县级优秀村官，研究生，这些都不能让我和他的住处联系起来。小阁楼白天也要拉开60瓦的白炽灯泡，脏衣服和大学时的枕头被罩团在一起，《大秦帝国》乱扔在床头，旁边的小电饭锅散发出方便面和挂面的味道。要是他能在早晨8点半赶到单位食堂，就能喝上一碗热稀饭，吃一个烧饼夹鸡蛋，有时候还有让他惊喜的肉夹馍。

小崔进单位两年，每月加上加班费什么的也就2000多块钱工资，除了房租，他每天要花5块钱来回坐公交和地铁。有一次他和小区的保安聊起来，才知道有的小区保安的工资也差不多是这个数；53岁的父亲已经在铁路上工作了快30年，工资也是这么多。

研究生毕业后，小崔当了两年的村官，才转为北京市户口，然后才有资格考取北京市的公务员。他至今记得村里的那张床——毕业那天从宿舍楼搬出来，当天就去村里报到。烈日下，村长用摩托车摇摇晃晃拉来了床架和木板，然后在村办公室支起了一张单人床。天很快黑了，除了门口看门的老头，村支部大院里只有他一个人，突然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人说话，只有夏夜低微的虫鸣。

2011年夏天，他取得了现在的成就——成了一个“公家人”，父亲终于满意，母亲也放心。对他来说，那简直是个节日。城管这份工作确定下来后，他立即把母亲接到北京玩了一个星期，不过没有让母亲看自己的住处，“太远了”，母亲问起时，他这么说。

上大学以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城管，也没有见过红绿灯。小县城买菜出门就能买，炒菜的时候，要是没盐了，母亲出门两分钟就把盐买回来了，什么都不耽误。菜摊瓜摊、驴车、自行车、拖拉机、汽车……马路上常挤作一团，生活，本来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他一直这么以为。他小时候还在路边卖过开水，一块钱一杯。直到去年春节，同学回家后告诉他一件大事——县城装红绿灯了！

去年春节北京庙会，他和同事都没有休息，风大天冷，一个卖糖葫芦的总是在他们附近晃悠，他和同事说了好几次，那个人还是转来转去不肯走。等到科长下令说“收”，接下来的一幕始终让他难忘——“我走近他，隔着几米远就看见他握着车把的手在发抖，他的样子都快哭了，我的心已经软了，可是没有办法啊……要是他早早就走了多好啊……”他还记得那个人反反复复地说：“放了我吧，我不干了，放了我吧，我不了……”

小崔还记得面试城管工作的时候，领导问他，大部分流动摊贩都是弱者，现在社会上也比较容易同情弱者，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处理你的工作，当时回答了什么，他都记不清了，“大致说了一些背好的东西”。现在他才知道，“这真的是工作，城管和小贩之间就是矛盾的。”和很多同事一样，下班后小崔一定会换便服——他们从来不穿城管的制服回家。“万一被围攻怎么办？”他说。他的同学只知道他在北京的机关单位上班，甚至在QQ群中，他也在竭力守着这个秘密。一个女同事的儿子已经5岁了，还一直以为妈妈是警察。

有时他和同事穿制服抄近路走过附近的胡同，有老头老太太指着他们骂：“你们又来干什么呀？好好的又来找事。”还有的老头老太太冲那些卖东西的人喊着：“快走呀快走呀，他们来啦……”甚至穿着这身制服吃饭，也能引起围观。去年十一期间，在街上执勤的时候，食堂把饭送过来了，路过的人说：“哎呦，城管吃饭呢，看看他们吃什么……”

我的那篇采访报道十分失败地没有通过城管局的审稿，大概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请小崔和他的同事吃了一顿海底捞，算是作别。第二天下午，我走在朝阳区将台路上，还没有从赶稿的疲惫中缓过神来，迎面碰上了一群人，他们围着一个抱着脚踝的瓜贩——在四辆城管的卡车追逐下，他的马被卡车的喇叭声惊起，掀翻的马车倒扣在了他的腿上。地上的西瓜摔得稀巴烂，红色的汁水和瓜肉在落日的余晖中暗红如血，旁边是翻过来的马车，一匹灰色的老马正慢腾腾地踱回来，得得得得，后面跟着个子矮小、边走边哭的女人。我的腿有些发软，就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这条路，不是小崔他们分局的管辖范围。

（文中小崔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