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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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蜕,便如成长中所遭遇的疼痛、留下的伤痕,外人永远都不能明白的苦楚,全都化作沙子,生生地嵌入贝壳的身体,而后经由岁月,化成璀璨的珍珠。

年少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在知了没有蜕皮之前将它们捉了来,放入罐头瓶子里,在夏日夜晚的灯下,静静地看那个瓶中的小虫,悄无声息地趴伏在光滑的玻璃上,开始它一生中最重要的蜕变。

这样的蜕变常常是从它们的脊背开始的。那条长长的缝隙裂开的时候,我几乎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外壳与肌肉之间撕扯般的疼痛,它们整个肉身在壳中剧烈地战抖、挣扎,却没有声息,我只听得见老式钟表在墙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蝉细细长长的腿扒着光滑的瓶壁,努力地却又无济于事地攀爬。那条脊背上的缝隙越来越大,蝉犹如一个初生的婴儿,慢慢将新鲜柔嫩的肌肤,在寂静的夜里。但我从来都等不及看它如何从透明的壳里蜕化出来,如一枚去了皮的动人柔软的荔枝。我总是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及至醒来,那只蝉早已通身变成了黑色,且有了能够飞上天空的翼翅。

因此我只有想象那只蝉在微黄的灯下,是如何剥离青涩的壳,为了那个阳光下飞翔的梦想,奋力地挣扎、蠕动、撕扯,应该有分娩一样的阵痛,鲜明地牵引着每一根神经。我还怀疑它们也有眼泪,也有惧怕和犹豫:褪去这层壳,能否有想要的飞翔,是否会有明亮的歌声。我还曾经设想,如果某一只蝉,像年少的我一样,总是害怕大人会发现自己想要离家出走的秘密,因此惶恐不安地在刚刚走出家门便自动返身,那它是否会永远待在漆黑的泥土里,一直到老?

但是这样的担忧,永远都不会成真。每一只蝉,都在地下历经十年的黑暗,爬出地面,攀至高大的梧桐或者杨树上的第二天,为了不到三个月的飞翔之梦,便褪去旧衣衫,从容不迫地将束缚身体的外壳,弃置在树干之上。

这样振翅翱翔的代价――如果蝉有思想,它们应该明白,其实称得上昂贵。但是每年夏日,它们依然前赴后继,义无反顾,就像每一个不想长大的孩子,最终都会被时光催促着,从视线飘忽不定、局促慌乱,到神情淡定自如、从容不迫。而这样的成长,其中所遭遇的疼痛,留下的伤痕,外人永远都不能明白的苦楚,全都化作沙子,生生地嵌入贝壳的身体,而后经由岁月,化成璀璨的珍珠。

我90后的弟弟,历经着80后的我曾经历的一切惶惑与迷茫。他在一所不入流的职业技术学院,学一门连授课老师都认为毕业后即会失业的技术。他从乡村进入城市,被周围穿着时尚的同学排斥,他的那些自己尚且找不到出路的80后老师,根本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他出门,被小偷尾随,抢去了手机,为了重新购买一部新的,他省吃俭用,从父母给的生活费里硬挤出一笔钱来,却在一个月后,因过分节食而不幸病倒,在医院花去了几百。他在南方那个没有暖气的宿舍里,向我哭诉城市人的冷眼和没有朋友的孤单时,却没有换来我任何安慰,因为我那时也正在为工作和论文而躁乱焦灼。

其实我一直认定,他在走出家门独自面对那些纷争、喧哗和吵嚷时,自有一种柔韧的力量,可以让他从外人的白眼、嘲讽与击打中挣脱出来,就像一株柔弱的草,可以穿越冷硬的石块。或许为了获得一份真情,或者一碗粥饭,他会抛弃昔日宝贵的颜面,或许在这之后,依然一无所获。这样的代价,便犹如蝉蜕,是人的必经之途,除非他愿意一生都缩在黑暗的壳里。

我知道他现在不能原谅我的冷漠,他一次次希望能够从我这里得到慰藉与帮助,可是我却假装对他的疼痛一无所知,毫无感触。可是我也知道,当他从那所名不见经传的学院毕业,在社会中几经碰壁,受尽冷遇,然后终于寻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的时候,他会明白我昔日的种种淡漠,不过是为了让他在从校园到社会这一程行走中,提前习惯这个俗世总是不能如意的温度。

这样的习惯,便是疼痛的蝉蜕。代价,永远都不能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