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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岁 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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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生命从不回头,时光从不往复,爱也没有失而复得。

1.

听说。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快乐的还是痛苦的事情,最终,都会有同一个结局——它们都会过去。

但那一幕还是一直留在了唐远枫的脑海中,挥散不去。

冰天雪地之中,母亲寒冷空洞的眼睛,死死地望着他。她脑后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睡衣,染出了猩红色的梦魇。冲上天台的父亲紧紧捂住他的双眼,他在邻居们的尖叫声中惊醒……

那时他只有7岁,尚未能够分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这不是梦,他也没有醒来。

这是一座常住人口不超过百万的小城,却因为景色秀丽、气候宜人,颇受文人雅士青睐。几年前,有位开发商在郊外毗邻景区的空地建了一片高档别墅,更是吸引了许多豪商富贾在此定居。

那位眼光独到的开发商就是唐远枫的父亲。

当同学们提起这些,总会偷偷地看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子的大男孩,他有着清秀的眉眼,留干净整齐的短发,穿着合身的学校制服——和普通的中学生并没有两样。

窗外是初春明媚的阳光,忽然有小鸟落在窗口,啄食他留在那里的面包屑,有隔壁班的女生偷偷躲在门口看他,看得呆了,直到上课铃声响得刺耳,才匆匆跑掉。走廊里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年轻的女教师捧着教案走进教室,身后还跟着一个扎了麻花辫的女孩,穿着朴素的蓝白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看上去不单是害羞腼腆,甚至还有些土气……

“我叫沐青辰,希望,希望能跟大家做朋友。”

她的声音很小,却算得上清脆悦耳,班上调皮的男生偷偷地吹起了口哨,女孩羞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直到老师开口,要她暂时坐到最后一排的空位,她才如获大赦。

然后,她在同学们的惊呼声中得知,这位新同桌名叫唐远枫。

这是沐青辰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天,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她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十六年的乡村,来到这里。身边的一切都是新的,公寓、学校、邻居、同学……她总是很难适应。

老实说,她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

尤其是,当她歪过头,看到自己新同桌的时候——他真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生,有细细的眉毛,明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修长又灵巧的手指。那支漂亮的钢笔在他的手指之间迅速地转动,笔帽上银色的装饰划出炫目的光芒。

啪的一声。

“啊!”沐青辰吓得忍不住惊呼,打断了讲台上老师的话,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一个人的身上。而那个罪魁祸首——她的同桌,却毫无顾忌地站起来,拎起书包,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离开了教室。

他一定很讨厌别人像自己这样花痴地看着他,这是沐青辰对唐远枫的第一个印象。

2.

听说。

魔术师是徘徊在深夜中的优雅舞者,他们是身穿燕尾服的战士,用炫目的手法迷惑过往旅人的眼睛,玫瑰的花瓣祭奠在孤独中挣扎的灵魂。

他们继承了古老巫师的血统,却宣称自己只是掌握了一项高超的技艺,以此逃避人们无休无止地追逐。

唐远枫第一次见到Sun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说的——严格来讲,并不是说,而是写。Sun用令人惊奇的魔法找回了他丢失的塔罗牌,他承认这是魔法,能够找回一切失物的魔法。

年幼的唐远枫却只顾得上追问他,“真的什么都能找回来吗?”

妈妈,也能找回来吗?

在这座城市中心的繁华地段有一座样式陈旧的过街天桥,桥上每天人来人往,桥下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下午六点钟——行人最多的时候,总会有位年轻的魔术师在这里出现,穿着黑色燕尾服,戴着银白色的精致面具,就像童话故事中优雅的假面王子。他最擅长的是纸牌,偶尔也会用鲜花和鸽子,每每吸引行人驻足,花上几块钱就能欣赏一场精彩的近景魔术。

沐青辰把五块钱纸币丢进贴了星星图案的纸箱,自己站在人群中不起眼的位置。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演,但却并不十分感兴趣——她只是不想太早回家。她知道妈妈一定已经做好饭菜在等她,一定急着问她今天在学校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她实在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新学校就和任何一所中学一样,并没有特别之处,而她的同学……

想到这里,唐远枫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的脸忽然红得滚烫,随后又被傍晚的冷风吹得冰凉。身边的观众走了,又来了新的,天色渐暗,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纸牌在魔术师手中巧妙飞速地变幻,她什么都看不清,却依旧紧紧盯着那双漂亮的手——总觉得似曾相识。

“小姐,表演结束了。”

沐青辰蓦地抬起头,那位魔术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周围行人稀稀落落——她已经是最后的观众。她看着遮住他半张脸孔的银白色面具,偷偷地想他一定长得很帅,要么就是很丑……

华灯初上,从天桥远远望去,橙色的街灯一直延伸到城市尽头,照亮了归途中的人们。魔术师将右手高高抬起,打了个响指,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出现在他手中。身边仿佛响起了悠扬的舞曲,古堡之中,他远道而来,将这支玫瑰捧到他的公主——沐青辰的面前。

这只是瞬间的幻象,乐声戛然而止。

“送给你。”他说,“你是个好观众。”

沐青辰刚要伸手接过,却眼睁睁看到那朵玫瑰在风中化为闪着磷光的美丽蝴蝶,翩然飞走——这真的是魔术。

“飞,飞走了?”

看着惊讶的女孩,魔术师的嘴唇扬起优美的弧度,“我可以把它找回来。”

“找回来?”女孩问。

魔术师点点头,口中喃喃念起咒语,当那朵玫瑰重又回到自己手中,沐青辰眨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是什么魔术?”

“这是魔法,找回失物的魔法。”魔术师答。

“什么都能找回来吗?”

魔术师摇摇头,在她的注视下收起了不多的道具,慢慢消失在夜幕之中。

3.

听说。

时光有最强大的力量,它向来绝情,从不回头,从不往复;它向来公正,无论国王还是乞丐,它从不给任何人重来一次的机会。

在过去的十年时光里,唐远枫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那时,母亲能够回头,能够看到他乞求的眼神——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得那样坦然和决绝。

但他不会再有机会知道。

Sun告诉他,总有些东西,无论什么样的魔法都不可能挽回。

——比如生命。

在临近郊外的那片欧风英式别墅区里,只有唯一的一栋美式田园风格的建筑,那是二层砖木结构的小楼,花园里种满了蝴蝶兰。唐远枫打开那扇漆白铁门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了天上,老管家把为他预留的饭菜热好,他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咽……

他的父亲就坐在他的对面,翻看着当天的财经日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仿佛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例行公事——早退,晚归,两个人的餐桌和一个人的晚餐——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他和父亲都是。

“这个周末……”父亲的口气有些犹豫,报纸放到了桌上,看着他,“你有什么安排?”

唐远枫没有抬头,答道,“我去找Sun。”

“那正好。”父亲说,“这周末我要出差,有个合同要签。”

盘子渐渐空了,唐远枫站起身,“我回房去。”

唐远枫是在7岁那年跟随父亲来到这座城市,住进这间大房子的。在那之前,他在临近的小城镇里和妈妈一起生活,他们总是拮据,只能住在租来的小阁楼里。在妈妈忽然去世之前,唐远枫对父亲这两个字的概念就仅局限在妈妈无休无止的碎碎念当中……

她说父亲已经不爱他们了,她说父亲抛弃了他们母子,她说……

“远枫,你恨他吗?你恨他吧!”

唐远枫从睡梦中惊醒,窗外雪白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书桌上,天花板上有树枝摇曳的影子。墙上挂着的那面银白色面具,像是有生命一般,用空洞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他讨厌别人的注视。

就像小时候用鄙夷眼神瞧着他的人们,就像用陌生惊恐的眼光看着他的妈妈,就像眼神中充满伪装的同情和迁就,将他带到这里来的父亲……

就像妈妈死去时的样子。

唐远枫想到这里,起身将面具打落到地上,才又安稳地睡下。

当黎明终于降临,唐远枫静静地起床洗漱,然后一个人吃完早餐,随便收拾了几样东西,骑上自行车。他经过了熟悉的小路,经过了繁华的街道,最后将车子费力地推上天桥——他并不确定Sun今天会来,直到他看到那个穿着燕尾服的身影。

“Sun!”他喊着他的名字,把自行车立在一边,随后熟练地帮他摆好要用的道具——小桌子、一副纸牌和一束玫瑰花,“我还在担心你今天不来。”

戴着面具的魔术师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上次你给我看的那个戏法——羽毛变成鸽子的那个。”道具已经准备好,唐远枫把带来的燕尾服套在衬衣外面,“你答应过,今天会教给我。”

Sun依旧没有答话,拿出一面银色面具递给他,默默的点了头。

有观众停住了步子,魔术表演就要开始了。

4.

听说。

每个人的今生,都是累世的辛酸苦痛投射出的倒影,而今生的全部经历也将会投射到下一世的生命当中——这就是轮回。因此,我们应当珍惜一切好的或坏的经历,为它们终将成就一个更好的自己而心怀感恩。

但在唐远枫看来,他永远无法原谅抛弃了他们母子的父亲,为了他充满失落的童年,为了死去的母亲——他憎恨他的父亲。

从某种角度上讲,Sun仿佛弥补了他情感上的缺失,让他有勇气走出自闭的阴影——但他终究弥补不了全部。

天桥上的魔术师变成两个,这并不是每天都会出现的场景。他们穿着同样的燕尾服,戴着同样的面具,用同样惊艳的手法炫技——有的时候,你甚至以为他们的出现本身就是魔术施展的障眼法。

他们的步调如此协调一致,无论是动作、表情、还是手指跳动的细节和扑克牌繁复的花色都如出一辙,就像是镜子的两面。扑克变成彩带,彩带变成丝绸,丝绸变成娇艳的鲜花——鲜花被高高掷出,羽毛飞得漫天,有洁白的鸽子自远方飞来……

“太精彩了。”

人群中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忽地惊呼出声,随即立刻在静谧的气氛中捂住了嘴——她的声音引得唐远枫稍稍移动视线,又是她,那个总是盯着他看的女孩。

然而,只是这一个分神,站在他手边的鸽子像是忽然受惊,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众人唏嘘一片,陆续散去,只留下沐青辰,惋惜又愧疚的站在那里。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

“这是我第一次表演,这个魔术。”戴着面具的唐远枫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身边,老魔术师Sun已经收拾好了道具,正看着他,“出错是难免的。”

“可是,可是……”沐青辰抬起头,看向天空,“它飞走了。”

唐远枫愣了愣,随后抬起右手,在天空中轻轻一挥,不知从哪里来的鸽子轻巧地落在他的食指上,“它回来了。”

Sun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们该走了。

唐远枫最初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只不过是个罹患了自闭症的可怜男孩,跟在父亲身后,从不讲话,甚至连被人碰到都会露出惊恐的眼神。Sun是第一个让他想要讲话的人。

但他却从没有听到过Sun的声音。

“你认识那个女孩?”

便签本上是Sun清晰的笔迹,他早年得了喉癌,手术之后,就再不方便发声。这对唐远枫来说并不是什么糟糕的状况——Sun可以成为他最好的倾诉对象,又永远不会把他的心事说给第三个人听。

他大概是他唯一的朋友。

“对,她是转学到我们班的,刚巧坐在我的旁边。”唐远枫咬了一口手上的三明治,面具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孔,却遮不住他轻轻笑起的眉眼,“昨天我表演的时候,她也在。”

“她是不是有点特别?”

看着便签纸上多出的一行字,唐远枫想了想,答道,“她很有趣。但如果不是戴着面具,我也根本不想和她讲话。”

5.

听说。

一只小小的蜡烛,就能产生足够照亮整间屋子的光芒。但有些微小的事情,我们并不是不屑去做,而是往往会想“即便我不去做,也一定有其他的人会去做吧!”

于是,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件事,是非你不可。

——在认识唐远枫之前,沐青辰一直认为,这样的事情,一定不存在。

唐远枫总像是学校里最诡秘的一道风景。

他在每个早上的七点三十分安静地走进教室,什么样的喧哗都充耳不闻;在晚上的四点三十分,无论有多么重要的课业还是考试,他都会拎起书包离开教室,不留下半句解释的话。爱慕他的人说,他是校园里最会耍酷的明星,惜字如金,大概只有对他喜欢的人,才肯多说两句。厌恶他的人却说,他像是一具美丽的躯壳,外表再怎样光鲜也没有用,灵魂的位置永远都是空的。

同学们说起这些的时候,沐青辰从来都没机会插嘴。她知道,自己能够参加这样的讨论也只是托了地理位置的福——她是离唐远枫最近的人,在这间教室里。

“你们说,他每天晚上都去了哪儿?”

忽然有人提出了这样一个话题,吸引了沐青辰的兴趣。

“那还用问,当然是回家啦!我听说啊,他家别墅的花园就有学校的足球场那么大!”

“不,我猜他一定是要去他爸爸的公司,他将来可是要继承家业的人!”

“你们说的都不对,他一定是到一家高档酒吧,点一杯mojito……”

话题说到这里几乎变成了争论,几方争执不休,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你这么确定不如去问啊……大家的目光忽地都集中到了沐青辰的身上。

她们说,这件事只有沐青辰才做得到。

她并不是不想和唐远枫说话,事实上,她曾经尝试过许多次,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用这样或那样的言辞——他们是同桌,他们应该是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并肩坐着的陌生人。

“唐……”

她尝试着说出他名字的第一个字,他的睫毛动了动,像是注意到了她。

“唐远枫,你,你每天早早就走了,是,是去什么地方?”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课本上,不再看她。

沐青辰觉得自己失败极了。她转过头,看到刚刚聊天的女孩们正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做出加油的手势——如果不是碰巧坐在了唐远枫的旁边,她就不会被期待,更不会被鼓励。想到这里,沐青辰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问道,“你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事?”

上课铃恰到好处地响起来,教室里顿时安静了。唐远枫的视线始终定格在英语课本的第97页,攥着钢笔的右手拇指有些发白。

啪的一声。

钢笔掉在桌上,沐青辰倒吸一口凉气,却意外地看到唐远枫慌忙闪躲的眼神。

“是有重要的事。”

他的声音很小,只有沐青辰能够听到。

6.

听说。

爱情只是一个靠不住的念头。

一念之间,我爱上你;一念之差,我离开你——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唐远枫曾经试图这样解释父亲和母亲之间短暂又不牢靠的爱情,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爱情这种东西的存在。

或许它本就无形、无色、无味,在他狭小封闭的世界里,如同鬼魅,从未存在;却又和空气有种难以言喻的相似之处,仿佛不相信它,你就没办法活下去。

唐远枫不愿意承认也永远不会承认,那个女孩的出现,就像是黑夜之中令人期盼的曙光,除了光明,还有温暖。

唐远枫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曾经有不知多少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却从没有像这次一样——不是不屑,不是无视,不是嘲笑,他只是觉得自己竟然这样想要回答她,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没有人知道,唐远枫只是个与自闭症擦肩而过的可怜人,他的生活犹如戏剧,每一幕都耗尽他的全部精神——他再也没有力气与人谈笑风生。

除非戴上那个面具。

街灯是霓虹,车笛是背景,天桥是魔术师的舞台,唐远枫像是上世纪初的绅士,西装革履,手中的文明杖是他的道具。他仿佛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穿梭,从那个不知名的神奇世界中带来了烟火、花束、鸽子和璀璨的星光。

“你的手很漂亮。”

唐远枫整理道具的手骤然停住,没有回头。

“魔术师都有这样灵巧的手吗?”

“是。”他回答,“魔术是华丽的障眼法,需要熟练的技巧和灵活的双手。”

女孩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我见到你,总能想到一个人。”

原本准备离开的魔术师忽然停住了步子。

“什么样的事情,是重要的事呢?”

年轻的魔术师从手杖中变出一支玫瑰,在她的面前,“这是,重要的事。”

唐远枫并不懂得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不懂喜欢,更不懂爱。在他童年的记忆里,所有与情感有关的片段都是痛苦——终日哭泣的妈妈,直到妈妈去世才露面的爸爸……而他自己,就像是一个孤岛,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之中,远离陆地。

所以,当Sun问起那个女孩,他只能微笑,摇摇头,“她是很奇怪。

她很喜欢你,看得出来。

Sun的便签上这样写着,唐远枫却是一愣,“什么是喜欢?”

什么是爱?

那天晚上,唐远枫很晚才到家,父亲却回来得更晚——他把整颗心都放在事业上,公司,合同,首款……仿佛他的生命里除了这些一无所有。

就像妈妈曾经说过的,他不爱他们,不爱这个家,他甚至不爱他自己……

“吃过了吗?”父亲问。

唐远枫点点头,然后看着这个逐渐苍老的男人拿起筷子——有件事,他忽然很想问他,“我……”

他欲言又止,父亲抬起头,脸上似乎有一丝惊喜,“怎么?

“没什么。”

惊喜终于还是变成了失落,“我吃饱了,你,早点睡。”

7.

听说。

没有谁一定要和谁在一起才会幸福,故事里催人泪下的生死相许,若是到了现实当中,就成了笑话。

沐青辰知道,她并不是想要和唐远枫在一起,他们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像是两条平行线——即便能有交集也是短暂,那之后更会越走越远。

只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离幸福很近。

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她总是忍不住盯着他看。

他的手很灵活,就像街边那位优雅的魔术师。

当沐青辰想到这个,蓦地回过神——她已经盯着他的手看了太久。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公式的推导过程,同学们有的在记笔记,有的在打瞌睡,而唐远枫……他迅速又灵活地转动着手上漂亮的钢笔,眼睛里的淡定和从容,总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唐……”她的声音很小,生怕惊扰了他。

他手上的钢笔骤然停住,被紧紧攥进手心,第一次,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沐青辰定了定神,继续问道,“你喜欢魔术吗?”

他攥着钢笔的手越发紧张,轻声反问,“什么意思?”

又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沐青辰有点兴奋有点激动,“你,你知道吗?天桥上有位魔术师,他的魔术很棒,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上的钢笔帽忽然掉到桌上,蓝黑色的钢笔水从笔尖迅速的渗出,浸在他的中指和无名指上。沐青辰立刻掏出纸巾给他,他小心地擦拭手指和钢笔,看上去有些慌乱……这是他们难得的对话,但是却以这样的形式结束了。

那天,唐远枫依旧早退。

沐青辰依旧在放学之后一个人慢慢走到天桥。

橙粉色的晚霞之下,那位魔术师依旧站在那里,身边围满了人。

沐青辰站在人群的,从人们肩膀的缝隙之间,偷偷欣赏他的表演——今天是彩色画笔的魔术,那些颜色像是有生命一样,在他的手上流动。

忽然的,沐青辰注意到他右手中指上的钢笔墨渍。

有些零碎的片段忽然串联成完整的剧情,仿佛一切都终于能够解释清楚。

那天,沐青辰依旧是最后一个观众。年轻的魔术师倚靠着天桥的栏杆,正在思考今天要用什么样的新鲜魔术感谢这位忠实的观众——鲜花太老套,鸽子曾经用过,硬币的戏法更适合孩子……

“唐远枫。”

直到他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名字,时间仿佛凝固,他们相互望着,守着各自卑微的心事。女孩振作了勇气,大声地说,“我找到你了!“

她有点高兴,因为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她又有点害怕,因为他的秘密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但她总该说点什么。

“我,我……”沐青辰想着最初的那支玫瑰,想着偷偷看过的他的侧脸,她觉得自己生平从未这样勇敢过,“我很喜欢你!”

那一瞬,唐远枫分明感觉到自己心跳骤然加速,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怪异感受,他却不知道自己应当作何反应。

他只好笑,摇摇头,反问她,“什么是喜欢,你又喜欢我什么?”

8.

听说。

告白是结束一段暗恋的唯一方式。

你用这种方式把一个难题“不负责任”地推给了另一个人。要不要在一起?会不会有结果?这些问题都不再存于你的思考范围之内。

一旦把那两个字说出口,你就可以从这段纠结当中彻底逃离和解脱,重新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那两个字是,喜欢。

那真是一次失败的告白。

沐青辰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掉光了毛的丑小鸭,被丢在湖水中央,连草丛里的青蛙都在嘲笑她。她躲进被子里,不想说话也不想去上学,直到妈妈说学校的朋友打来电话问候她——她忽然意识到她在学校里也有了自己的朋友。

有的时候,沐青辰会后悔,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趁那天对他说句谢谢,为他给她的期待和勇气,为那支漂亮的玫瑰花。

但是她没有。

她的生活趋于平静,像这所学校里的任何一个女孩一样,她变得乐观开朗,她的笑容总是富有感染力,吸引大家的视线。

唐远枫的生活也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早退,表演,晚归,两个人的餐桌和一个人的晚餐。父亲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父子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好像忽然之间,他们连简单的寒暄都没有,变成了同一屋檐下有血缘的陌生人。

直到有一天,沐青辰又一次来到那座天桥,站在人群当中,悄悄等待夜幕降临——她是他的最后一位观众。

他却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成为他的观众。

“唐远枫。”她叫他。

他回过头,用戴着面具的脸面对她,“你……”

你好久没有来了。

她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上前一步,用温暖的手轻轻的取下了他脸上的面具。他的脸很好看,她却都只敢偷偷瞧着,从没像现在这样认真的凝视。

“唐远枫,我只是想面对面的告诉你……”

我喜欢你。

不,不,她要说的不是这个。

“对你的爱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她脸上不知觉地挂上了泪珠,抑或是,天空中不知觉地落下了小雨,“虽然会难过,虽然会失望,但还是……”

还是很谢谢你。

她的话也没有说完,年轻的魔术师已经消失在了天桥的尽头。

9.

听说。

每个人脸上都有一个面具,上面画着弯弯的眉毛,爱笑的眼睛和弧度完美的嘴唇,把伤痛、悲哀、哭泣,都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说到底,还是为了遮挡那无缘由的恐惧。

唐远枫的面具就像是他灵魂的最后一道防线,虽然单薄,虽然脆弱,却让他安然度过了这十年忐忑不安的人生。

唐远枫的面具被摘掉了。

他逃似的飞奔回家,这是晚上8点钟,父亲却没有坐在餐桌前面——这的确有点奇怪。就着餐厅温柔的灯光,唐远枫一个人吃完晚餐,他把盘子里最后一块土豆放进嘴里的时候,忽然发觉书房的方向有动静。

只是一个迟疑的功夫,当父亲和那个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走进客厅,当他们也意外地发现唐远枫的存在——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几个残忍的关键字已经钻进了唐远枫的耳朵里。

晚期。保守治疗。三个月。

“远枫,你回来了?”父亲强撑着的笑容,看上去竟然有些让他心痛,“怎么没有说一声……”

“我回房去。”

他说完这四个字,又一次,逃了。

妈妈曾经问他,恨不恨自己的父亲。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什么是恨。Sun也曾经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不是不愿回答,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不懂恨,就像他不懂爱一样。

父亲身患绝症,这真是一件蹊跷的事,如果不是他亲耳听到,他一定会把这当做一个无厘头的玩笑——但如今,却是上天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他在街头等待了三天,每个下午六点半,他戴着面具站在那里,却没有任何表演。面前是如往日一般匆忙的人群,但如今,他却恍然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有的伤心,有的愉悦,有的兴高采烈,有的黯然失神。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戴着面具的十年时光中,究竟错过了什么,但错过了多少……

他到底错过了多少?

第三天,sun出现在天桥的台阶下面,他依旧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戴着银色的面具,步履却有些蹒跚。

你在等我?Sun写道。

“他要死了,医生告诉我的。”唐远枫一边说,一边摆弄着手上的纸牌,“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和妈妈死的时候,有一点点相似。”

Sun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

“其实妈妈是因为抑郁症自杀的,她带着我从这个家里逃走,整整七年没有和父亲联系——不是他抛弃我们,而是他找不到我们。”

Sun把一行字写在便签本上,他的手有些颤抖。

不要难过。他写道。

“能找回来吗?”唐远枫轻声问,“那些,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陌生人一样,彼此忽视、错过的时光。”

Sun手上的便签本忽然掉到地上,钢笔滚得好远。唐远枫眼睁睁看着他从凳子上摔下来,膝盖磕上桌角,他的面具落在一边,露出了唐远枫熟悉的脸。

他惊呆了,阵阵刺痛无情地袭击他的胸口,“你,爸……”

“抱歉。”身上剧烈的疼痛让父亲嘴角的笑容变得扭曲,“我想,Sun不能再陪着你了,抱歉。”

总有些东西,再高深的魔法也找不回来。

比如,时光。

10.

听说。

无论怎样快乐的或是痛苦的事情,最终都会有同一个结局——它们都会过去,消逝在时光残忍的魔法之中,从不往复。

那些我们爱过的和憎恨过的人,最终,也都会有同一个结局——他们都会死,用一种最决绝的方式离开,不会回头,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今后的下落。

当唐远枫终于明白,他所遭遇的一切,都仿佛一个玩笑——时光也有调皮的一面,它遮住你的心,让你同命运捉迷藏。

只是,那代价太大。

天桥上不再有魔术师了,并没有人特别在意,除了沐青辰——孤零零的天桥,在夜幕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凄凉。她猜唐远枫是去了别的地方表演魔术,就像她躲开他一样,远远地逃走。

这也许有些遗憾,但却并不是什么难过的事。

一切都没变,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沐青辰和同学、朋友们在一起,她不再是内向腼腆的丑小鸭——班上的同学开始悄悄谋划她的生日。

这是她在这座城市的第一个生日,十七岁的生日。

有人问唐远枫,你要送她什么?他还没回答,对方就识趣地离开,不再跟他讲话。而他,静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着那个女孩笑着的眉眼。他想起有她的每个片段,她偷偷看着自己的样子,她惊讶激动的样子,她明明胆小却偏要鼓起勇气的样子。

他想起sun,想起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他想起关于喜欢和爱的话题,默默地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9月的最后一天,就是沐青辰的生日。

聚会并不盛大,却是所有同学对这个女孩最好的心意。唐远枫赶到的时候,聚会已经开始了。他并不是故意迟到,他花了许多时间找出那件已经收起来的燕尾服,把所有的道具巧妙地放在身上,他犹豫了好久,才放下了那个面具。

他无比期待地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他想对她说,我也很喜欢你。

是的,我也很喜欢你。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从你偷偷看着我开始,我喜欢你纯净的眼神,喜欢你惊喜的样子……但悲哀的是,我却直到现在才知道,这是喜欢,这是爱。

“沐青辰!沐青辰!沐青辰!”

同学们都在高声喊着她的名字,她站在教室的中心,像一位公主。而他的王子,穿着合身的燕尾服,带着银白色的面具——就像那位魔术师。不,他不是,他变魔术的手法太拙劣,硬币掉在地上,玫瑰花被挤落了花瓣,他的笑容很尴尬……

“对不起,我练了很久,还是做不好。”

那不是他,那不是唐远枫。因为他就站在教室的门口,安静地注视着正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那个他不知道名字的男孩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眼神诚恳,他说,“但是我想让你开心地笑,青辰,我喜欢你。”

唐远枫的嘴角轻轻地颤动,他强忍住心口的抽痛,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总有些东西,再高深的魔法也找不回来,他对自己说。

比如,爱。

11.

听说。

有些东西,无论用怎样高深的魔法,都不可能挽回——生命、时光和爱。

那些最平凡的东西和最珍贵的东西,往往会在某个时刻忽然重叠——生命、时光和爱。

许多年之后,面对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冷漠的眼光和时而出现的孩子们惊喜的笑脸,唐远枫总能回忆起那座小城,回忆起那座老旧天桥上橙粉色的晚霞,回忆起两位魔术师默契一致的表演,回忆起扎着麻花辫的女孩鼓起勇气的样子。

生命从不回头,时光从不往复,爱也没有失而复得。

他是技巧卓越的魔术师,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戴着高顶礼帽,在夜幕中伴着魔法跳舞,漫天的羽毛是他的幕布,掌声是他的舞台,娇艳的玫瑰甘当他忠实的舞伴。

有孩子停在他的跟前,睁大眼睛问他,“这是什么魔术?”

“这是魔法。”唐远枫低下头,空空的右手握拳之后再打开,手心里有一片玫瑰花瓣,“是找回失物的魔法。”

“我弄丢的玩具车也能找回来吗?飞走的小麻雀也能找回来吗?什么都能找回来吗?”

唐远枫摇摇头,“总有些东西,再高深的魔法也找不回来。”

孩子并没有明白他的话,身边的妈妈有些不耐烦,她说这些话都是哄小孩子的,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魔法,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

年轻的魔术师微微笑起来,手里的那片玫瑰丢到空中,变成点点星光,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