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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观音堂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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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祖母歇下货担喘着粗气。紧跟在后的我终于结束了一路辛苦。抬头看去,只见青砖场的北边,一座宏大的建筑矗立在田野中间。这便是祖母回家时常提到的“南观音堂”了。

南观音堂正门是一座砖石雕山门。大木门,饱经风雨,斑痕点点。青石条门槛,中间的凹痕记下了这佛家殿堂当年的盛况。守卫的一对雕兽早已不知了去向,祖母一个人负责的商店,就设在东厢殿屋内。

我跟在祖母身后进入了店内,一股浓浓的酒酱酸味直冲入我的鼻子。

祖母把担子歇在柜台外,柜台内空无一人,她就向里面喊:“我回来啦。”

“哦,哦,素阿姐回来了呀。”查先生“踢里踏拉”趿着鞋从里屋应着来到外面。这是我第一次见查先生。他戴着眼镜,这在乡下很少见。真是个先生。

“你怎么不守在店堂啊?”祖母接过查先生递上来的毛巾,先把我额头和鼻尖的汗擦去后,才马虎地擦一下自己。

“哦,刚才去了一下茅坑,就一小会。”查先生把毛巾接过去。

祖母对查先生说:“小豆放暑假了,我带他来住一阵。”又吩咐我:“小豆,快叫公公。”

我没有听从祖母叫查先生一声“好公”(祖父)。一是我怕叫了“好公”,让大伯母知道后,一定又会挨骂的。我曾从大人们的谈话中隐约地知道,大伯和大伯母是最反对祖母和查先生一起过的。查先生是外人,他们是不许我叫他“好公”的。二是我怕查先生,我不喜欢查先生。他胡子那么长,脸上没笑容的。我转身坐在凳子上,没有出声,看着祖母和查先生忙着整理货架上的商品。

后来,我起身走出了店堂,来到南观音堂外的青砖场上,外面的空气好清新。沿着青砖场走了一圈,我来到场前的池塘边。这片水域多么像弯弯的月亮啊。几朵莲花在夕阳的映染下,更加鲜艳。水面盘旋着几只蜻蜒。不远处的水稻田中,不时传来数声蛙鸣。微风在水面轻轻推出一层层涟漪。一派田园景色迷住了我这个少年的心。

“小豆,小豆,你坐在河边做啥呢?叫你不要去河边,怎么不听话呢,快回来!”祖母站在小店门口向我招手。

听见祖母的叫喊声,我怏怏地从水栈的石级上起身。这时发现,水栈边池塘岸上种着一棵矮矮的、墨绿色的、浑身长着刺叶的怪树。我小心翼翼地轻轻摘了一片刺叶,走到祖母的身边问道:“好婆,这是什么树呀,这叶子怎么长着刺啊?”

祖母说:“这树叫裂刺筋树,是我种的。”我又问:“好婆你为啥要种裂刺筋树呢,它会刺痛人的。”祖母告诉我:“这是治风湿病的树,是中药。好婆年轻时干活累坏了,双脚落下了病根,用这树的树叶晒干后熬汤,把双脚泡在药汤里能治病,如果晒干后加上红枣红糖熬汤汁喝,还能治关节痛呢。”

“哦。”我不明白祖母怎么还懂得中药的药理。“好婆啥都会呀。”祖母说:“是你的公公教给我的。”“哦,我怎么不认识公公呢?”我问。

“你公公早就死了,那时连你爹爹都还很小,你怎么认识呢。不说了,回里边场院里去玩吧。下次别再去河边了,听到了吗?”

“嗯,知道了。”

祖母轻拍了我一下脑袋,拉着我回到了店堂内。到南观音堂的第一天,感觉如到了新天地中一样新鲜,比我呆在家成天带弟弟妹妹和在小镇狭窄的街道上玩,开心多了!

吃晚饭时,祖母特地为我加炖了一碗鲜美的鸡蛋羹!晚饭后还很早,祖母就把查先生“赶”到小店的库房去睡了。我早早地睡在祖母床上,很快便入梦乡了。

住在南观音堂的第一晚,睡得很死。我是被早上来小店购买日常生活品的顾客吵醒的。等我起床后来到店堂中,祖母早已忙过好一阵了。祖母烧的一小碗米粥,放在店堂后小厨房的八仙桌上。祖母见我起来了,便招呼我说:“小豆快去洗脸,吃早饭。”我“嗯”了一声,就拿起祖母早已为我准备好的牙刷牙膏等开始洗涮。

“好婆,买斤盐。”“好婆,买块肥皂。”多年来,小店附近的村民,不论男女老少,都叫我祖母为“好婆”。上午小店里的生意蛮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呃哏,呃哏……”

吃着早饭,我突然听到窗外传来沙哑的咳嗽声。我站起身,探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原来是查先生一人半躺在院场的藤榻上,咳嗽着,还半闭双眼,“叭啦、叭啦”地在抽着水烟呢。那锃亮的黄铜水烟管在他左手上,不断冒着缕缕烟雾。“好玩。”我是第一次看到他抽水烟呢。

“小豆呀,”祖母走了进来:“看啥呢?昨天我说过,你做作业,让好公盯着你做,这样你会做得好一些,快一些。如果你不会,还可以让好公教你的,他书根重着呢!快到院场去做吧。”祖母说完,将我的书和作业本一起拿在手上,随手搬过一张小桌,摆在查先生对面,说:“店里人来人去的太吵,让小豆在这里做,你看着点,别让他偷懒,完不成暑假作业,他老子会怪我的。”查先生“嗯”了一声:“你只管忙去,我来盯着他。”说完,他那双小眼瞄了我一下。祖母回店堂忙去了。

在查先生对面坐下后,我摆好了做作业的架式,双眼却打量着南观音堂院场的四周。坐北朝南的大厅,房子很高。我想,大厅以前可能就是正殿吧,地上铺的都是俗称“金砖”的大青方砖。我看到大厅里放的都是课桌,心想:这观音堂现在已经改成学校了?

“喂,看啥呢看,小鬼?呆着看啥呢,快点做作业。”不知道查先生那一对半闭的小眼啥时候睁得那么大的,很吓人。我赶紧伏在小桌上做起作业来。他的水烟怎么不抽了呢?如果继续抽,也许他的眼睛又会闭上的。

我在暑假作业本上“沙沙沙”地认真写着,做了语文,又做算术。大约做了一个小时,我才做完了父亲安排我每天要完成的功课。我轻轻地叹了一小口气,准备归收作业本。耳边那个沙哑的声音又响了:“做好啦?”“嗯。”我怕这老头,没敢抬头。

“我看看。”查先生伸出瘦如鹰爪的手,向我要过了算术和语文作业本。

一会,他向我吼道:“怎么做的?啊?这道题,还有这题全做错了。”他盯着我又说:“小孩子家做作业,怎么马马虎虎,重新做。”我呆呆地接过本子,看着他指出的两个错题,想了一会,用橡皮擦掉了,重做。“你看,你看,你这写的啥字?东倒西歪的,书本上也是这样写的吗?这两行字也擦掉重写。”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泪水在眼眶里打滚了,幼小的我发起倔脾气,把作业本一推,不愿意了。这下可惹火了查先生,他突然从藤榻上起身,走近来抓过我的左手,握住四个小手指,“啪、啪、啪”往手心里就是重重三下!我大哭了起来,直了喉咙:“我不叫你好公,我不要你做好公!”

祖母在店内听到了赶紧来到院场中。“好婆啊,他打我,呜呜……”我指着查先生,哭得更伤心了。祖母瞪了一眼查先生:“孩子还小,真是的……”“呵,我只是吓唬吓唬他,可没打痛他。”查先生争辩着。

“没打痛也不能打!”祖母生气地说,“走,小豆,到屋里去,好婆教你。”

我擦着眼泪,拿起作业本跟在祖母屁股后边回到了屋里。

自从被查先生打过手心后,祖母再没有让查先生来监督我做作业。有讨人嫌的查先生,这日子过得太没趣味了。祖母拿来几本小人书,可是薄薄的几本小人书,我很快就看完了。终于有一天,早上刚起床,我便跟祖母说:“好婆,我想回家了。”祖母说:“好吧,小豆要回家就回家吧。不过,好婆工作忙这几天没空送你回去,要不让查先生送你回去。”

“什么?我才不要他送我呢!不要他送!”我挺坚决。

“唉,你们俩算是斗上了。”祖母说,“你姑妈等会要来,你就上姑妈家去玩几天,行不?等你从你姑妈家回来后,我再送你回去。”“好吧。”

我坐在店堂门口,等待着姑妈的出现。

太阳一竹竿高了,姑妈才挽着个方竹篮,来到南观音堂小店。姑妈是矮个,才一米五的样子。听父亲说过,姑妈小时候吃不饱,饿坏了身子。她一进店,便朗朗地问:“小豆来几天了呀?”我说:“我来了很久很久了。”姑妈“哦”了一声。祖母说:“桂英啊,小豆等你好长时间了,你带他去玩两天。等我去镇上进货时再送他回去。”“好的。姆妈,我顺便买几样东西回去。”姑妈在柜台外和祖母说着话,把祖母递出来的商品一一装进了竹篮中。

“桂英啊,你来啦。”查先生过足了水烟瘾回到店堂里。姑妈回答查先生说:“嗯,阿叔,你身子还好吧?”“还好,老毛病了。呃哏,呃哏……”查先生边说边坐在藤椅上。“哦,我带小豆去玩几天。妈,你俩当心身子,别累着了,我要回去了。”姑妈买好了东西,拉着我的手说:“小豆走吧。”

走出南观音堂,我的心情变得无比的轻松,好像小鸟飞出了笼子一样快活。

一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祖母托人带口信来,让姑妈送我回南观音堂去,说是要送我回家了。

刚见面,祖母便问我的暑假作业。我告诉她每天都做的,快做完了。祖母笑看说,小豆真乖,做完了回家去,你爹爹就不会怪好婆了。

祖母说准备明天送我回家去,我闹着今天就要回家!一直没吭声的查先生,突然“呃哏,呃哏”地咳了两声。我看到查先生眼镜后面两只深凹的眼睛,正翻着白眼从镜框的上边凶狠地盯着我,吓得我再也不敢出声了。我恨恨地想,难怪大伯和大伯母反对查先生和祖母结合,凭这个老头这么凶,我也要反对!

无聊的一天终于熬到了晚上,查先生又被祖母“赶”到了后边的库房去睡了。

睡在祖母的脚边,近半夜的时候,突然,我似乎听到了已改成教室的观音殿上,传来了搬动课桌的响声。“观音菩萨显灵了!”我吓得满身都是汗。一摸,汗水竟把凉席都浸湿了。天怎么还不亮呢?我巴望快些天亮吧,好让我快点逃离这个吓人的南观音堂。

第二天中午,在祖母的护送下,我终于回到了镇上。

以后的假期,我再没有去过南观音堂。

大约在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我见父母亲突然忙里忙外的。一问,才知是查先生死了。母亲说,他是老毛病复发,死在南观音堂了。父亲还把一扇木门,从后门驮到了歇在后门外小河中的一条木船上。大伯母在一旁冷冷地说,是给查先生“挺尸”用的。我不知道查先生死后葬在哪里,我们祖上的坟地里没见过他的一席位置。他是一个尴尬的人!而我只是想,这个人终于不会和我作对了!

此后,祖母很少回家来。她店里缺货时,也是由货站派船送去了。到了祖母退休年龄时,竟没有人愿意去南观音堂小店接替她。这样,她被单位又留用了近10年。祖母仍继续留在南观音堂里默默地工作。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一天天地长大。在以后读初中、高中的几年中,我承担了为祖母送口粮的活计,这样我至少每个月要去一次南观音堂。每次,祖母总是弄几个我欢喜的菜,来“招待”我。我会在南观音堂祖母的店堂里,搭上一张竹床住上一晚,陪祖母说说话。

免不了要提起查先生。祖母说查先生为什么是瘦瘦的,那是因为患有哮喘病。解放前,他是葛墅乡政府的一名文书。“你一定记得他很凶是吧。其实他这个人面恶心善。”

后来我才知道,1938年祖父去世,孤儿寡母多承查先生百般照顾,我们家才挺过难关。查先生“素阿姐,素阿姐”地叫了祖母有十多年。好心人曾想从中撮合,但祖母始终没有松口,她是怕几个儿女受委屈、人前矮三分、说话不响亮。直到解放了,颁布了新婚姻法,祖母才允诺了查先生。然而大伯和大伯母竭力反对:“他是旧政府职员,而我们是革命家庭。”祖母被派往南观音堂商店工作,我父亲站出来说到那个地方需要有人陪伴照顾她才行。大伯和大伯母才无话可讲。祖母终于和查先生走到了一起。算起来,查先生和他的“素阿姐”在南观音堂生活了有十年光景。心中的歉疚一阵阵袭上来,我的喉头发紧。我的南观音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