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游记 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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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洋人（？）也。福来是他的洋名的音译，用中国话说就是苍蝇，多么粗俗。月亮是外国的圆，话也是外国的好听。难怪许多商店名和品牌都洋腔洋调，叽里菇露尼利加、巴勒瓜拉亚尔玛，透着气派。仿佛鸡儿狗儿，沾上点仙气就飘飘然升天了。

且说这次福来先生访华是极其偶然的。一家外国公司用生活垃圾冒充纸品偷运进我们的堂皇国门。打开集装箱，那从厨房、医院、厕所倒出来的废弃物，带着病毒，散着臭气滚滚地流出来，其间裹挟着一只苍蝇，就是福来先生。先生在空罐头盒里睡了一大觉，此时精神抖擞，舒舒翅膀嗡然飞起，飞临一个无名小城的上空。

几天没吃饭了。一念及此，福来先生立刻感到饥肠如火，给头象也能吞下去。他偷偷溜进一家新建成的星级饭店，向一桌最丰盛的宴席俯冲过去，落在一只高脚酒杯的边缘上。

“苍蝇！快赶开，打死它！”恭候外宾光临的服务小姐惊叫起来。

“什么苍蝇？别开玩笑！我的名字叫福来，Mr.Fly，代表敝国一家公司送来一批订货，就便商谈进一步合作的问题。”

“真抱歉，尊敬的福来先生，欢迎您的光临。”局长助理白了小姐一眼，接着说：“市长和外宾马上就到，请您先入座吧。”但他仔细端详，福来先生同苍蝇确实一模一样，转念一想，即使是苍蝇也是外国的，何况人家有钱，管他苍蝇不苍蝇。

福来先生并未入座。先生的渺躯如果坐在椅子上就够不到任何东西吃了。他饥不可耐，立即飞到红烧甲鱼的裙边上大嚼起来，填饱了肚子，抹抹嘴，嗡一声飞去。

福来先生自从参加了小城里规格最高的盛筵，便名声大噪。都说飞来一位外国的大富翁，相貌奇特，单那腿就有六条，名字叫福来。转眼间，商店里倒贴的“福”字都改为“福来”两个字了。这一改，毕竟少了点土气，多了点洋味。

嗡嗡嗡，福来先生一边走一边发出的这种声音，可同苍蝇的乱叫完全不同，他是在吟诗。他不光经商，还是一位“嗡嗡派”大诗人。嗡嗡派的诗友都说他的诗味道好极啦。他很想出版一本诗集，让这里的人也尝尝好味道，就去访问一家最时髦的出版社。

总编辑，一个戴金丝眼镜，削瘦的老头儿，接过福来先生的诗稿翻开来看，暗暗吃惊，上面只有横七竖八的线条和星星点点的黑斑，没有一个字。他刚要提出问题，转念一想，且慢，读不懂洋人的诗，不是太土了吗。便连连点头说：“好诗，好诗！”

“这诗许多人读不懂，怪他们蠢。你是蠢人中的聪明人。”福来先生一边弹着腿一边说：“告诉您一个秘密，我是用脚写诗的。您想写嗡嗡诗也不妨试试。”于是议定：由出版社出版福来先生的诗集，作为交换条件，福来先生邀请总编辑先生和他的太太出国访问。福来先生满口答应，心想不成问题，只要蹲在一个空罐头盒里就妥了。

诗人是最能欣赏美的，有钱的诗人是最最能欣赏美的，有钱的洋诗人又是最最最能欣赏美的。小城里的一次选美大赛聘请福来先生为首席顾问。大赛在一家歌舞厅里举行。一个特制的高脚椅放在顾问席正中，供福来先生专用。

饱暖思淫欲，不只人类为然。近日，福来先生体内时时感到无名的骚动。回想在本国的垃圾堆上还有时同嗡声娇细的小娘们一起做玫瑰色的梦，而今孤身一人远在异国，花朝月夜，好不闷煞人也。一个个绝顶漂亮的佳人，穿着时装走上台来。他看得如痴如醉，发怔发狂，竟然忘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不成文法，嗡一声飞上台去，叮在一个小姐的脸颊上狂吻。立刻，小姐的脸颊上添了一个黑痣。

没想到，全场报以震耳欲聋的掌声。都说小姐脸上添了这颗痣才达到美的极致。林黛玉美不美？就是缺少这颗痣。曹雪芹比起福来先生来还是略逊一筹。既是福来先生亲自点名，“皇后”非这位小姐莫属了。

福来先生满以为从皇后那里能得到满意的回报。不料皇后走下台来，用手帕仔细擦了擦脸颊，又涂了一点什么膏，挎着她的白马王子径自走开了。此时，福来先生的情绪一落千丈，患上了homesick，用不如洋话的中国话说就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可是，走背运喝凉水都塞牙，他在登机前接受海关检查时遇到点麻烦。他被捕了，被装在一个瓶子里。经专家检验，他不是中国种苍蝇，身上带着可怕的病菌。可以肯定，是那批偷运进来的生活垃圾裹来的。他被制成了标本。

可爱的福来先生，就这样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了。呜呼哀哉，拜拜！

【选自刘征著《刘征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