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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塑造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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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摇摇晃晃到了村庄,我十八年来第一次回老家过春节。残废的土墙、新水泥房子、绿油油的竹林,倒挂在松树上的灰喜鹊、鸡,老婆婆的蓝围裙,颤巍巍的手势和呼喊,泡桐树黑黑的线条――一天空的巨轮下,是万古千秋的时光流转与轮回。

下午到屋前的山上,我想看看村庄全景。远处,一座山头被削掉了,露出一个巨大的白坑,听乡亲们说那是为了挖一种名叫作蓝晶石的矿留下的。前两年,我的一位堂叔因为土层塌方,被压死在那里。

除夕之夜,照例是放鞭炮,照例是去祖坟前祭奠、辞岁。只不过是我现在带着孩子们,而从前是父亲带着我……山冈上添了一些新坟,许多老坟前的灌木长成了树木。深夜,窗外有一种极其细微的、陌生的沙沙声,父亲说,那是十公里外高速公路的车流声。

时代在飞速发展,我们身处一个宏大、急速的变形记中――我想写首诗,但我面临的困境是,诗歌怎样与村后的那座的矿坑情景交融?

年初五,与朋友聚会,深夜老同学驱车从县城送我。城外到处是开发区,是掘开的大片泥土,诗歌在哪里?临进村庄时,突然起了大雾,车子无法开。浓雾里,我只有打电话给父亲,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打着手电筒来接我。父亲感叹说:“这雾,像一堵墙啊。”我没有接过父亲的话,默默无声地走着,继续走,我想,那浓雾里一闪一闪的手电筒光或许就是诗歌吧。

好像是这样,如今,只有浓密的大雾才能使一切遮蔽。月光似乎太稀薄……月光已经不够用了。

在古典时期,无论是歌德还是王维,都描写过飞鸟被月光惊醒的场景。在那些时代的夜晚里,惊飞的鸟雀很快会被月光融化,甚至人也会被月亮消融。

但如今的情况是,诗歌首先要消化的是矿山和高速公路,还有灌木丛中突然冲出的、成群结队的摩托车。看来,诗歌必须要变换一种胃液,要有一副更为粗野的、坚决的喉咙。

哲学家加缪有言,必须生存到那想哭泣的心境,诗意才会萌发。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谁愿意沦落到哭泣里呢?

年初八,因为故乡小镇要重建,搞建筑设计的弟弟请来了香港的规划师。蓝图上,未来小镇将闪现出风景区、教学区,最醒目的当属工业园区,与县工业园遥相连接――亮铮铮的厂房,很快将取代我童年河边胆怯的记忆

记忆是什么呢?记忆就是风中的气味,就是衣饰与方言,也是饮食和歌谣吧。记忆就是家乡。

我一直以为,故乡就是散落着稻草的灰白小路,将村庄和小镇相连;就是小镇的青石板街道,午夜闪过的红灯笼;故乡就是黄昏时分,发电站边,竹林上空腾起的麻雀;就是结冰的池塘,儿童的尖叫,牛蹄印里蓝幽幽的积水;故乡也是一位姓陈的傻子常常站在街心――屋檐下,低悬的橙黄玉米间,依依吹着年深月久的风;故乡也是年代流逝中,永远不变的童谣。

作为一位保守的乡土主义者,我至今还从未认为,我成年后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就是家乡――似乎童年将我内心的记忆已经全部攫取。

春节假期快完,临回合肥前,去舅舅家拜年。午后,我和弟妹们又重新攀游了舅舅村后的白崖寨。该寨始建于元末,有近七百年历史,长达十多华里的寨墙,蜿蜒盘旋、起伏于五大山峰之间,素有“南国小长城”之称。

弟妹和孩子们先下山了。黄昏时分,我独自坐在白崖寨的巅峰,极目远视,故乡小镇――凉亭镇,在暮霭里沉浮,成了冬日平原上一片飘荡的树叶。小镇旁的烽火山,有着对称的朦胧的线条,宛如一座死火山的形状。

耳边松涛阵阵,凝视着遥远地平线隐隐约约的巨大圆弧,我的内心有一种剧烈震撼……我的家乡是在大地上,这片大地居于一片宏伟的大陆,这片大陆,地质力学上称为“欧亚板块”。往西,再往北,似乎就是蒙古、吉尔吉斯坦、哈萨克斯坦、波罗的海、瑞典、格陵兰岛、北极。

我以往的对于故乡的自大感突然消失,眼前情景,使我像一个忧郁病患者。

既然这个世界上有如此多国家,有摩天大楼、小汽车、错层式住宅、高档厨房设施、芯片、霓虹灯,我们小镇为什么就不能有工业园区?

工业园不是假山点缀、赏梅弄菊的花园,也不是供人怡情养性的公园。这硬邦邦的道理,昭显着一种观点――土地是一种经济资源――地下埋藏着的,是矿藏,可以变成亮闪闪的金属钻头;那些丘陵间的树木灌丛、飞禽走兽、鸡鸭鹅兔,可以做成远销他国的食品罐头。

人高于其他生命,自然是一种对象化的物质系统,在西方,这种精神与物质二元对立的自然观由来已久,但传统中国的自然观和西方可谓泾渭分明,差异极大。在古代中国的自然观中,人类,是宇宙毕恭毕敬的儿女,是自然的孝儿敬女。自然,孕育出人类……而人类与山川草木、花鸟鱼虫不仅仅是平等的,而且是一个整体,他们相依相伴,惺惺相惜,声息相通。

这样的自然观,深刻地影响到世代中国人的心理结构和思维方式。在自然母亲的怀抱里,甚至连一块石头,一片流水,一朵云,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也被赋予生气――猴子可以从石头里出生;一块玉石可以通灵,转生为人;一条千年之蛇可以化成美女,和人发生恋情。中国的画家笔下,山水已经不是山水,而是人的精神肖像。

当然,在古希腊和古罗马世界,我们也曾见过仙后和精灵,山川树木里往往也时有神奇的变形。但是,中国人的整体自然观一直未曾改变,而西方自从达尔文进化论提出后,自然就是一个残酷纷争和弱肉强食的竞技场。

但是,在今天,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这种古老的内心圆润,已经取代不了GDP的增长,取代不了现代化对于人们的追逼。

站在树木的、麦秸和稻草的传统中国,我们的确不能拒绝“工业世纪”和“科技世纪”的到来――中国现代化,已是不可逆转的现实。

现代化,将创造一种由科学技术支配的生活方式。自然,必将作为一种开发和利用的对象――而科技,则是其强有力的工具,以使一个国家和地区的物资迅速集结。的确,由于现代化,我们现在的境况看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好。但是,在眼下,我们还不能怡然自得,大量的问题,也像崛起的高楼带着阴影,隐隐出现在地平线上。

我们成功地创造了舒适,但我们也被自然隔离;实际情况是,在中国乡村先富裕起来的地方,路边都是齐刷刷、蓝莹莹的玻璃房子,倨傲又突兀;在都市,人们也热爱大自然,但认识风景,只用风景照片,或者看电视;人们坐在豪华大饭店,谈论体育,甚至为了锻炼走到饭店门前,又开车离开那里;你想躲开混凝土,那基本没有可能,无论你在何处,它都在灰白地等着你;你快活地抚摸花草,可仔细一看,发觉它是用有色塑料制成的。

世界因日益壮大,使未来缩小。机器剥夺了人的双手,技术带给心灵更强烈的饥饿感,人与人之间的裂痕正在扩大。生态失衡,资源快速耗尽,全球气候变暖,沙漠扩张……历经上百年的发展,走过多少弯路,西方才培养出对自然的谦恭态度。其觉醒的标志,就是一种新的“土地伦理”――人和土地的关系,不应该仅仅着眼于经济,要从更高的价值观看待它。

这中间,包含着对土地的每个成员,土壤、气候、水、动物和植物的尊重,即对自然和大地这个特殊生命体的尊重。

整体生态观,纳入了人的一种道德和伦理视野。而在中国,在我的乡村,人们撇开古老的智慧,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

那天傍晚,从白崖寨归来,途经外婆家所在的乡政府。当我询问记忆中木桥和青石板老街时,乡干部们指着哗哗流水中一片低矮的瓦屋说:“全做了牛棚,快要拆光了。”

第二天,当我到邻村宗族老祠堂去转转的时候,发现只有一个石拱门的架子,光秃秃耸立在那里。而从前,这里是一进五重的房子,是我启蒙读书的小学。如今,朗朗书声变成了一片杂草地――那些雕花的石柱,那些横梁,也早已四分五落,有的沉入了门前池塘,有的放在牛棚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刻有莲花的石础。

除了生态忧虑之外,此刻我更忧心的,还有我们乡村中国的“记忆生态”。这其中,我不仅仅是指流行的社会发展观,即所谓的“文化是明天的经济”,“保存古迹就是保存明天的旅游胜地”。而更重要的,是关乎另一种生活,也就人的“内心性”――即在新的转变中,人们如何与往昔相连,以谋求新的精神境界。

在乡镇全面的工业化中,谁会在意我们屋脊边的马头墙、百叶窗上的剪纸公鸡、石头麒麟、龙灯、织物上的花草图案呢?

有历史,就有沉沦;有对象化,就有异化。在当今社会,在广泛的标准化、统一化、玻璃化中,生活的外观越来越光滑,生活的实质也就越发晦暗不明。

而记忆,也就是文化传承,因其具备艺术和诗的救护功能,永恒地祝福着人的激情和想象,爱恋与苦恼――所以祠堂、家谱、宝塔,这些看似无用之物,实际上都暗含着未来,塑造着生生不息的家园永恒性。

离开老家时,我摩挲着那两个莲花石础。想带回合肥,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车子快走出村子,我突然情绪涌动,招呼停下,我想,完全不必如此匆匆忙忙――

我找了一片远离路边的草地,躺下,凝神望着天空……空中,有细细的游丝飞过,耳边似乎还有微弱的嗡嗡之声,这是什么呢?我想,这就是大自然的安息之声吧。眼前,几只野鸟飞过,灌木丛里,不知是野猪还是兔子在出没。啊,野外的声音、气味和记忆,一切都具有无形的价值。宁静和安谧,它直接关乎我们的幸福――宁静也具有无形的价值。

祝凤鸣,诗人,现居合肥。曾在本刊发表散文《树木爆烈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