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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浮尘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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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好比森林,有它们最恶毒可怕的生物的藏身洞。在这里躲藏起来的生物

是凶残污浊,卑微而丑恶的;而在森林里,躲藏起来的是凶猛,壮伟,是美的。

同样是洞,但是兽洞优于人洞。

――(法)雨果

那一年,青草织就的杭盖草原,因大片大片的沙粒驾着风像蜜蜂一样飞行,呈现出了一种亘古的荒寂和苍凉。干旱在晚春的草原分娩,星星点点的浅绿,终于在裸奔的阳光和牧人望穿秋水的泪眼中蔓延而来,但近看依然是数不完的光秃。只有草原肿痛的高过星辰,对雨水的怀念灌醉了肆吹的风。的明沙堆,褐丘梁,被岁月剥蚀得像坟墓,寥廓苍凉,混沌着一派浓重的黄灰色涌向遥远的天际。流沙逼近,成堆成堆的沙包婴孩般扔在了我家门口。蒙古包前摇后晃。五次的举家搬迁,但侥幸都被云朵吹远。精力充沛的流沙沿着我们的足迹,紧追不舍,每隔两三年,又在房前屋后排开。

那天清早,背着三岁的女儿阿腾花,我去抱干柳做饭。从圈栏上升起的朝阳,再次把目光烫伤:羊已饿疯,凄凉的“咩咩”声跌为栏下的木屑,断人肝肠。有的从栅栏空当处伸头欲出;有的叉起欲跳。我起身去场上抱了剩下的惟一一捆干玉米秸,放进羊圈空当处。干叶疯狂地流进羊的嘴唇,从舌尖抵达了遗忘。“沙沙”的撕草声若蟋蟀幸福地歌唱。

一场干旱,就把饥饿打开。如不想办法,羊们只有饿死。枯黄的衣裳已经脱下,雨水承载的春天还有多远?我心烦意乱地拧开收音机边听边做饭。收音机内传出草原民歌《白音昌霍格》,歌声苍凉而充满激情:

在那潺潺流淌的泉水旁

撒满了一群群牛羊

麋鹿曾在这里自由生息哟

这是多么肥美的牧场

布谷鸟常在这里尽情啼鸣哟

这是多么太平的地方……

晨风从歌声中飘出,惊起了喝醉酒的朝阳。我陶醉在歌声中,眼前出现了一片碧绿如茵的草原。草甸上,马兰花颤动着花蕾延伸向悠远,壮阔的羊群一群一群地铺撒着……

失去雨水的草原成为无桨之舟。浩特(村子)的人在一拨一拨地涌向城市。外面的精彩像火车从一节钢轨碾过另一节钢轨时发出的咣当咣当声,扰乱了我目光里的一湖水。把羊卖了,由我先进城打工,你在家养伤看娃。等我立住脚,再回来接你。城里的梦一条又一条挂在目光中,挂在春旱中,像翡翠,我不得不和黑夜放羊把腿跌断了的丈夫商量。一只只羊装上卡车,羊圈一下子成了田野。羊毛温柔地从车上飘下来,我脆弱的目光旋起了一片惨淡的绿。握着票子,一阵失落……当我收拾进城的必备品时,丈夫摸出4张伍拾元递给我。我只拿了一张,将余下的又递向他。“穷家富路呀,出门多带点吧。你拿上。拿上。”丈夫浓浓的体贴,在饱满的语言之上破壳而出。

当背着大提包走上门前小路的时候,傻乎乎地趴在地上抬头看我的阿腾花突然哭了起来:妈。我要妈妈。一声把心揪到半空的呼唤,令我身子一颤。我发疯似的转身跑向女儿,抱起阿腾花,替孩子擦了眼泪,自己却禁不住呜呜大哭起来。丈夫鼻子一酸,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班车快来呀,你走吧,一声响亮的催行鞭影收尽了萧萧的沧桑。我带着泪痕依依不舍地放下孩子:要照料好孩子。但刚走出两步,阿腾花站起,跌跌撞撞地跑上来拽住我:我要妈妈。我弯下腰抱起孩子想止住泪花,但还是滑了下来。小宝乖,妈出门挣钱给你买好吃的。我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两口,狠了狠心放下孩子,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丈夫过来扯住了嚎着的阿腾花。上了班车,望见他们父女俩的目光还在小路上晃,望见把口张成门把眼睁成窗的蒙古包闪着银色的光……闪作银色的迷茫。

进城后,楼群毗连,银子样迤逦。半被阳光镀亮半被阴影涂改的街道爽爽净净。行人如蚁,一辆辆吃饱汽油的铁甲虫川流不息,不时飘来一声幽幽的喇叭声,像是埋在深处的梦。街口的红灯正亮着,我停下来,有些茫然。

在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夜后,在一偏僻小巷租了间南房。为了找工作,我似蒲公英随风飘荡,敲开了街上一家又一家饭店的门,应聘服务员。虽都碰了壁,但希望依然像蝌蚪一样游动。好不容易看见不远处一家食堂的门上贴着一张招聘广告。我满怀希望地推开门。“我们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不雇媳妇。”就像人类不会因为身处黑暗而放弃对光明的期盼与追求,我又满怀信心来到工地,找到了工头:你们雇煮饭的不?旁边几个农民工如鱼溺在水里纵容它的泪一起起哄:我们这要雇一个暖被窝的。我羞得加快步伐逃出工地,随后走进了劳务市场。看着一个个雇主雇走了一批批人,我很是焦急。憧憬在阳光中悄悄抽芽。憧憬在人声鼎沸中静静开花……终于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擦楼房玻璃,50元,干不干?面孔泛起春天的颜色的我正想接活,却凑过来一个妇女:李经理雇人哩?那人点点头,领着那妇女走了。那天傍晚,又饿又渴的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租房处。找工作的信心像男子汉的根骤然间萎缩了。刚躺在床上,房东大嫂就推开南房门进来。“今天出去找下工作了没?”“还没。”“院内那辆三轮车,原来那户租房的推上卖水果,生意挺不错。你不如先卖一阵子水果。”卖水果?我在找工作的困顿里,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卖水果本也小,用不了多少投资。”一个建议滋润了一个人的春天:我一天一元钱租了房东大嫂的三轮车。

太阳像一个大南瓜刚悬上来,我就跨上三轮车,向早市进发。卖东西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果的清香,街的朦胧,与攒动的人儿相融。我成了一颗最大的水果。正准备给一个顾客在秤盘里称香蕉,旁边,两个卖水果的妇女过来,一把夺下秤盘:我们在这儿卖是交了摊位费,你凭什么来这儿卖!鞭一样甩响的声音扎了下来,裹满了铁匠炉摊上的火星味儿。“赶快推上三轮走,不然我们叫早市管理员啦,小心没收了你的水果。”另一个声音像凌水寒峭恣肆。我吓得脸煞白:我不知道规矩,这就推上走,忙推上车往早市外赶,刚走几步,突然听见三轮车左轮胎跑气的声音,过去一看,才发现轮胎气嘴像刚才的生意给拧松了。我向早市内一望,发现那两个妇女的皱纹笑成了豌豆花。

就如花是树流出来的血一样,结出果实就有了重量,生活只有进入窄巷再往前走。骑着三轮车的我又在街头叫卖。几次零星的生意使我窃以为自己的叫卖声覆盖了这里的一切,但事实上这一切也不属于我。一辆警车驶了过来,周围的小贩像一群烦躁的蝉在命运的枝头敛翅息声,纷纷跳上三轮车四处逃散。我被警车上两个市容纠察队员拦住了。谁让你在这卖!他们中的一个边说边拿起车上的秤,一脚踏下。那一声响令整条街颤了一下。我颤了一下,又一下。另一个夺过三轮车。我死揪着不放。一队员从拎着的包里掏出一本收据:罚款50元。我哭丧着脸:今儿连一分钱也没卖,求求你们了。也许我的哭声打动了他们,他们从车上拎了两爪大香蕉走了。我紧咬着嘴唇,看着他们从容驱车离去,敢怒不敢言。街上的沥青烤得流油,人像河里捞出来似的。我推着车来到车站门口。生意冷落得像几件青铜器发出暗淡的光。车站内水果摊上的应接不暇欣然撞入眼睑。诱惑如蛇般地逼近。我推车进站,瞅见门房里的门卫正趴在桌上,连续的鼾声像机器有节奏的律动。站内,向我买水果的顾客挺多。突然,门卫分开人群挤了进来。“谁让你在这卖了!”那声音气势汹汹,像收敛着力量的铁锤凿了下来。他夺过三轮车把,蛮横从人群喧哗处直达一根电线杆,铁链在车轮和电线杆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我看见他们卖,才进来的。”“人家都交管理费了,你一年交上500元,你也来这卖来。”“我不知道规矩。”“都像你一样闯进来,车站不是乱套了?罚上10元钱。”他的凶眉砍眼像挟着沙砾的风在刮,摇动了我战栗而哀求的目光。“少罚点吧!”我的低声下气像茶一样泛着淡淡的清苦,我拿起一颗苹果让他吃。他的态度在急骤降温,一扬手,将我的5元钱装入自己的衣兜。

太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推着车回家,见街旁有一厕所,没锁车,进厕所小便。出来时,三轮车已不见了。明知道三轮车不会像野草、树叶、流水和云雾一样今天不见了明天又会回来了,但仍不死心,东张西望中,我的脚步声如瀑,如急雨飞旋。天是黑蒙蒙的,街是黑蒙蒙的,心情也是黑蒙蒙的。沮丧着脸回到租房处。“三轮车没带回来?”房东大嫂眼睛眨动。“叫人给偷走了。”她一下子拉长了脸:“我可是掏了600元买的。”我比夜更深的眼睫深处涌起了一丝一丝的慌乱:“我给你赔钱。”她这才脸上浮出了一点笑意。我从床单底下掏出零零散散的一叠钱:“大嫂,这只有230元,你先拿上,我完了挣下再还你。”“你这个月房租还没交来哩,加上三轮钱啥时才能还清呀!”她的话以一种逼人的方式淹过来。“我也现在钱紧的,面也没了,米也吃完了,都得买。”她的脸渐又变成猪肝一样的颜色。我内心的不安像傍晚时分苍茫四合的暮霭:“大嫂,我明天回老家寻钱去呀!回来一定给你。”她怕我回去后不来,脸孔上栖落的墨云落叶一样不见了,换上了一副石头般僵硬的笑脸:“不要回去行钱了,你再找找活,等挣下钱还我吧。”我心灰意冷,影子在房间内拖得老长:“没好做的。”街口有个职业介绍中心,你去让给你介绍点长期活,介绍费也不贵。房东大嫂走了,我咸咸的泪水浸湿了无月的夜晚,只剩下雾状的心事静立梦中。

于是我去了那里,想找点活,“先交上50元中介费”,我的犹豫在钞票上一撞,转头想离开,突听工作人员喊:你回来。这是我们经理,他指着沙发上胖乎乎、眼睛谷粒般的中年人说。咱们筹备的书画作品交易会的广告还不是没散发,让这女的给散发吧,他又对胖经理建议。胖经理像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倚网蜘蛛,架着腿审视着我,随后点了点头。在街头发了几天广告,去领工资时,胖经理说:我是个搞绘画的,最近想创作一组人物画,想雇你当模特,行不行?像在草尖上建筑了梦幻的房屋、花蕊中砌造了晶亮的浴室,我感到十分意外,随即一连声地说:行哩,行哩。我跟着胖经理进了画室。室内壁上挂着几幅人物肖像油画。画上的几个女性肖像线条的流畅,衣褶的柔和逼真,恰如珠宝辉煌。“你画得真美”,我像蜜蜂大口大口地啃着新奇和美,情不自禁流露出了对胖经理的崇拜。绘画有六要素: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遗不俗;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化,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染,品物浅深,文采自然,非因非笔。灯光将我一脸的迷惑惊讶全部给照亮了。“绘画像马拉着空车的滑稽表演,通过色彩对比,冷暖配置,笔触的颤动,点线的交汇,与空间的分割表现另一种空间图景,以模特的内在世界把创作的视线引向终极关怀,引向精神的极地。给你摆姿势时,要配合,不能紧张。只有你在动作上和脸部的表情按我的思路做,我才能画出好作品。”他的解说像泥土中行走的犁具半隐半现,闪动着金属的光芒。我似懂非懂,但还是一个劲点头。他打开画夹,让我摆一个侧着身子,一个脚微抬,像正在迈步,背部略扭,左手抬起,头下垂的姿势。他好几次觉得我的姿势不自然,就手把手纠正。他的画笔在轻轻地移动,那声音像草尖上悄悄掠过的风,像池塘里闪过的纹,勾得我的心波也随着一起一伏。寂静的画室连清凉都睡去了,炽白的灯光开得比阳光还耀人。好不容易画完了,我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尽管画上的我侧身,但很传神。“这幅画我已想好了名字,叫《进城的乡村妇女》。”见我不解,他指着画解释:举手形成的纹路是表现动作的重要线条,而肩臂的饱满,头部的下垂,是为给画面一种愁闷的视觉效果,表现走进物质大潮的打工妹生活的辛酸。休息了片刻,我们又投入了工作。他举起画笔要画,想起了什么,走过来把我上衣的第一道扣子解开,微露出脖颈。我的脸红了起来。“态度严肃点,放松”,他的纠正如阳光的亲吻令人感动。画笔的马蹄,在纸的草原掠过,掠过。不多时,胖经理已画好了画。虽是一幅正面肖像,但线条的流动、皮肤的光泽、画面的质感像在凡俗的本体上镀上了一层金。画上的我那对明亮的眼睛向一方斜视着,一缕黑发垂在额前。体态端庄,脸上的笑靥微微展示,暗绿色的背景与脖颈露出的肉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暗红的嘴唇似乎在提示内心的欢快。我捧着自己的肖像画,舍不得放下。“喜欢,就送给你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晚,我走在月光走过的街道上,像有一朵芳香的玫瑰甜蜜了心境。回家,我先把那幅肖像挂在墙上,然后开始哼着蒙古民歌《巴音生布尔山》做饭:

高高的巴音生布尔山哟

怎能登上它的峰顶

激动的一片心情哟

我怎么能叫它平静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掠过浅草中鲜花的柔语、月夜里流泻的光瀑,像平常一样睡下后,怎么也睡不着。租屋很小,小得灯光似乎挤不进来,但灯光还是进来打了一转又走了。接着月亮进来了,灿烂的脸,柔美的目光。梦境中,我重新有了草原的广阔和青草的芳香。

早上的太阳穿过窗玻璃打在了身上。我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肖像,心里像吃了一块糖。起床。梳洗打扮。背小包去画室。今天我们画画。递给我一本摄影书要我翻看的胖经理,表情如雪境使灵魂静穆,佛境使生命超凡般神圣。我翻书,又把书合上,随即脸红起来。“把衣服脱了,照这姿势半躺。”指着其中一幅摄影作品的他,站在灯光照着的地板上,在梦想的纯净里扇起了激动。“我不干这个。”“画是一种高雅的艺术,从16世纪末开始,国外一些大画家就开始了画的创作,这些画现在都成了精品,卖到了几千万元。而国内至今还是一片荒芜。虽然时下,画摄影挺流行,但和绘画比起来,那只是小道。”他的惊讶伴着企图说服我的期望,一浪,一浪地抛了过来。“这种模特我真的做不来,你不要勉强我了”,我仍红着脸。“如果嫌少,我给你涨工资”,他的期望,一粒,一粒,无奈而又低沉地飘来。我的沉默,站在灯光里,一点,一点地被照亮。“这是发广告和当模特的工资”,他情绪低落地掏出一叠钱,抽出200元,递给我,随后又给了我名片。我走出文化公司大门,回头一看,还见他站在二楼阳台上,衣角轻卷,领带飘拂,眼睛成了两片绿叶,在长长的睫毛里扇动微风。

钞票温暖了谁的渴望,又纯洁了谁的梦想?人生该播种些什么,又该收割些什么?而以拒绝的方式复习从前的朴素是否就意味着崇高?在红似的太阳下,我内心像有一团麻搅着,只顾低着头走。迎面,手拿掏耳匙掏耳朵的一流里流气的青年有意撞了我,朝前打了一个趔趄。回头。青年在地上的几声哼哼惊呆了我。忙过去扶。“你敢撞我?耳膜捅破了”,他的痛苦宛若山麓的柠条在风里摇摆。耳朵上的血,将我的害怕一遍遍触摸。我哭丧着脸准备引上他去医院。看病得1000多元,你带的钱够不?我的心情剪成了一地零乱的花瓣,急得几乎要哭:只带200元,怎办呀?我家里开诊所,我父亲就是医生,看你也是刚从农村来的,挺同情你。把200元给我,我再自己贴上一点看病吧。他的眼睛舞动阳光,像受伤的蝴蝶落在黄昏的小径。摊开害怕,我以为遇上好人了,二百元钱就爬过了他的手掌。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青年是把一小袋装着的红墨水,挤破,抹在了耳朵上。我简直气炸了。

找工作的心情像咖啡一样泛着浓浓的苦涩。在城市的草丛,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孤独的蟋蟀。绝望中,一不小心,胖经理的信息部又映入了眼帘。工作人员将我推荐至仙客来饭庄当帮厨。第一次给客人捞面时,我盛了满满一碗,从橱窗递出,正好被老板看见。“怎捞得那么满!你干了不,干不了快快走人!都照那么捞,把食堂给赔塌了”,老板的粗声粗气以一种吞噬的方式将我淹没。我心里难受得像扎了一根刺儿。忙完一天的工作后,我哼着《豹花白驼羔》的小调准备回家:

豹花的白驼羔哟

离开了驼群就会哭泣

孤苦的我哟

离开了家园就会哭嚎

阿妈赏给我的呀,

是一副金葫芦牙签儿

到了城里哟

链已经磨断了

老板正好听见了歌声,脸灿烂成了一块合不拢嘴的庄稼地:嘿嘿,歌唱得不错,明天给你调个工作,干服务员吧。老板表情飞扬,擎起了我期望的灯盏,我眼睛不禁一亮。当上服务员后,一食客点了剑南春酒,我去送了。随后,老板让我给那个身份是税务局局长的食客敬酒:

白银黑的快骏马哟

是用套绳驯出来的

局长的表情像流着一条蛇的血,挥了挥手打断我的歌声:这个不好听,来个酸点的。我的不快像一双蝴蝶的翅膀忽闪,但不得不换了一个:

坐在炕头上挤眉弄眼

喇嘛哥哥你想干什么

要是去打黄羊的他回来了

小心把你剥成个皮桶吧

歌声幽幽地淌过酒店的一隅,浮起了自己郁闷的心情。食客们的掌声在抑扬的浪尖上飘扬。局长接酒杯时,乘机挤眉弄眼地把我的手捏了捏。“喇嘛哥哥看下你了”,桌上一食客的起哄,令众人油腻的笑充满了饭糊了的味道。我忙抽回手,强装出笑脸,心情像一件多年长穿的旧衣,隐忍的伤口上布满补丁。席散,我引局长去收银台。脸上涂满浓重的酡红的局长一缕一缕的酒嗝破空而来,他大咧咧的鞭子高举,把官腔流放,羊群一样:记在账上。老板满脸的笑容似一朵山花在野草中开得若隐若现:“下次再来。”局长等人刚离开,老板的眉头就皱成了千沟万壑,蔓延着石头般的冰冷:“税务局这帮圪泡又白吃了。”随即,他的埋怨又向我靠近,一秒,一秒地吹弯了我的感观和呼吸:“谁让你给拿剑南春哩,下次灵活点。”因挨训走神,我端着菜盘给一桌食客上菜时,一食客搛菜,胳膊碰在了盘子上,菜汁淋在他身上。“怎端的,你瞎了眼了”,食客的颗颗语粒砸得地板惊慌地颤抖。我一连声地说着对不起。“看那副德性是端盘子的!”食客的不依不饶若藤蔓卷来。我仿佛成了一盘散沙,急得欲哭。闻声进来的老板,溢出的假笑如鱼甩尾:我给你们换一个服务员。他使眼色,示意我出去,随后携带了一团怒气出来,散落在饭庄大厅,在我的每一条神经里:“你咋搞的,老是你出问题,再要发生类似事情,我扣你半月工资。”我低头,用手摩挲着衣角,感觉到有一枚针尖重重地滑进了体内。又有一次,我给一桌人敬酒。一大款端起大酒杯一口喝干。他的豪情,点亮了我惊讶的眼睛,“妹妹,咱俩喝一杯”,大款的提议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往内收紧。迟疑了一下,举起大酒杯,我喝了一点,他却又以湖泊的方式蕴藏了杯中酒,看见我喝得不多,鞭一样甩响坚持,送来目光的凛冽。我不得已举起酒杯,呛出的生眼泪珠绽成了零星的露珠。他又往杯子倒酒。我却捂着嘴从雅间跑出,向卫生间冲去。我像一只不会享受生活的野斑鸠,对着自己的影子弯腰呕吐起来,从卫生间出来,正碰上脸如一枚熟透之枣的大款摇摇晃晃地来找我。他的纠缠和酒气将我推进了雅间。其他的客人都已走了。他醉醺醺地摸了一把我的,酒气压着阴暗的心境:“陪大哥今晚过夜去吧,开个价。”我的气愤像一场大火在眼中在胸口燃烧:“你放尊重点。”“你假正经甚了”,他的纠缠像大河的皱纹在风声中蠕动不息。他的欲望升腾在满身的酒气与掏出的一叠钞票之间。我欲走,被他一把拉住,抱在了怀里,并在我脸上亲了起来。一粒欲望的嫩芽,刺伤了我恐慌的泪眼。我感觉到有棱角的金属在脸颊上划过,血液在奔突,骨头在拔节。奋力挣脱他的怀抱,我用力抽了他一个耳光。鼻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你个,假正经什么”,在“巫婆的肮脏抹布”的骂声中,他扯了卫生纸塞住鼻孔。我像一条被击痛的蛇乘机跑出。他报了案,干警把我带到了治安大队拘留室。那里灯光昏暗,潮湿,圈着七八个人,两个瘦如秀竹的青年表情痛苦地蹲在屋角:“瘾死我了。”“那两人怎么了”,我悄悄问一嘴唇涂得贼亮宛如江南一枝出水芙蓉的女郎。“毒瘾上来了。你是怎进来的?”“一食客调戏我了,抽了一耳光。”我心境已是一株孤零零的剪下了枝头的花。“你也太傻了。陪人睡又短不下个甚,钱也有了,红火也红火了。”女郎性感的嘴唇,把耻辱和羞愧扬成了一曲明快的音乐。“你出去后,跟吧,我在咱市一家桑拿中心当,一晚上能挣大几百。”浓重的金钱味将女郎诗歌一样的脸涂得十分不真实,那声音仿佛一个钥匙在锁孔里愉快地摸索。我摇了摇头。女郎不屑的表情,以水银的速度骤升而来:“想在河边走,又不想湿鞋,哪有那美差事哩。”我的心,连同我的睫毛,一并闷得很慌。不久,女郎交了罚款,拖一袭娉婷的裙裾蝶舞而去。其余的人也陆续交了罚款出去了,惟我像独饮残阳的老僧咀嚼暮色,在拘留室里整整饿了一天一夜。实在饿得不行了,就从衣兜掏出5元钱,冲外面房间正在看一本封面印着裸女的杂志的警察喊:警察同志,给买点吃的吧。外面的警察不理。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无助的脸和害怕的泪光在拘留室刃一样划过。后来,我饿晕过去。“你出来”,警察一声喊,将昏迷中的我惊醒。“交上500元的治安罚款,才能出去,要不就送监所拘留半个月。”警察的声音以一个坚硬的楔子往土里边捶的滂沱之势压下来。我的心情像风筝脱离了线轴,焦急地哭了起来,忽然想起了胖经理,怀着一线希望从衣兜里翻出胖经理的名片。在给我交了治安罚款的胖经理以新月般的皎洁开启了拘留室的黎明,把我领了出来后,我又去了仙客来饭庄,但门锁着,人去楼空。一路人走过来,我问:“这家食堂怎么关门了?”路人摇头。不久,一人骑着自行车停在门前,开门。“老板去哪了?”那人看了看我:“你说的是原来开食堂的那个老板?他前天就不干了,把食堂给我转租了。”我才知道我的工资让老板给骗了。我的心像沉入了冰窖,全身发冷。

我更加清楚了城市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银子、金子像白花花的汗黄亮亮的油淌得满世界。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租房处的。先是房东大嫂逼着要房租,接着又是民警来了催办暂住证。我央求民警再宽限几天。“暂住证非办不行,要不你在这住不成。”民警的表情有如寒冬的来临。“我现在真的没钱。”“你这人咋这样,前两回来了,就说没钱。我该不能光为你一个人办证跑吧,还有其他工作呢。再不交钱办证,这个收音机我就拿上作抵押呀。”民警狼嚎般吼着,砸得屋内的空气也轰隆轰隆地有了回声。房东大嫂听见民警在南房训斥我,忙从正房过来,看见他拿上收音机欲走,忙劝说:“这媳妇真的没钱,还短我房租着哩!”“再限你三天时间,如不办就不客气了!”民警气哼哼地走了。房东大嫂笑着向泪汪汪的我说:“收音机我借的听一下吧。”我明白她是怕短房钱把收音机给扣走了。

在城市生存像朵浪,在涌动中跌下去就要义无反顾地冲上来。我多么渴望做一只鸟儿,忘记自己的影子,在天空自由地翱翔,无忧无虑地歌唱。正当心灵接近崩溃的时候,胖经理来了。他清幽的目光落在了替我画的那幅肖像画上,古井般深不可测:我想雇个保姆,你干不?忽然而至的意外,浮动在我感激的眉黛。我去了他家,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屋内凌乱不堪,脏衣服在床上堆着一堆。他边给我倒水边说:我在北京还有一个公司,我妻子在那面负责,我忙得顾不上收拾。一上午,我把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脏衣服全洗了,在阳台的衣架上挂上。黄昏,他醉醺醺地回来,我扶他上床。不一会儿,他爬起要吐。我忙寻了脸盆。吐完,我用热水浸了毛巾递给他擦脸。次日,做好午饭,他拎着一个手提袋回来。“你看这件连衣裙好看不?”他的目光比熏衣草那紫色的香味还甜。我以为他是给媳妇买的,就接过来看。“去试衣间试试”,他的声音散发着黄瓜的香甜。拿上连衣裙走进试衣间。暗红的丝光绵质地,精美的刺绣蕾丝,高贵而典雅,美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我在镜子里看了好几遍,穿着有点舍不得脱下。“你真有眼光,给嫂子买的裙子真漂亮。”我的羡慕从脸颊上启程。他摇了摇头:“这是我给你买的。”他的话一下子擦亮了我身体内外的天空,一时手足无措。

一次,胖经理生病躺在床上。我给他寻药、倒水、找体温计。他眼眶里有晶莹的泪花,接体温计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拽到怀里。就这样,城市的夜被他滚烫的语言烫伤,一座屋子被我们摇得晃个不停……过了些日子,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常常坐着发呆。让丈夫知道了,我可怎么做人呀!我像荞麦开出了红红的幽怨,呜咽着给他说了怀孕的事。“你明天自己去医院打胎吧”,他也心乱如麻。我有点不高兴:“你陪我去吧。”但他怕撞上熟人,说什么也不肯去。那天夜里,胖经理妻子风尘仆仆回来了,开灯,见我们睡在一个被窝内,气疯了,过来就抽了我两耳光。“贱东西,脸也不要了”,怒火挟着大粒大粒的泪珠,满屋乱摔。我不敢还手,呜呜地哭。他拉住妻子,将其拽到另一个卧室。他在劝慰妻子。而委屈和羞愧俨如一只大水桶,在我灵魂的檐下盛满了铅一样沉的泪。后来,胖经理走到我身边,挨着坐下,轻轻为我擦眼泪。“胎明天不要打了,我爱人没有生育功能,她和我商量了,想让你把这个孩子给我们生下来,我们给你钱。”胖经理的笑容,像蝴蝶在拍打着黄昏。我止住哭声愕然地张大嘴……在胖经理温柔的诱饵下,我的坚持步步退却,最后决定给他们生这个娃。为了进行胎教,比草原上的青草还要鲜嫩的胖妻兴冲冲地翻出十多盒世界名曲磁带:“这都是些恬静、平和的经典名曲,你每天多听一听,能开发胎儿的智力,要不胎儿听到的只是你心跳的声音。”柔语如幻,刹那间响成一串淡蓝色的风铃声。胖经理也犹如指尖上的月光,难以覆盖激动。我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听完音乐后,他又找来几本名著和古诗:你能看懂这些书不?每天读一读,让胎儿在肚子里就进行文化熏陶。为让胖经理多陪自己,我红着脸骗他说:我连初中都没毕业,怕读不懂。他露出失望的神色,就给我教古诗: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那声音光晕一般一圈一圈扩散,像轻音乐自然的节奏和扩散的旋律,像云朵在天空这幅大宣纸上的移动。我跟着念: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胖经理教: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朗读高过蝉鸣,映衬的室内春天来临。我的心情依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上,灿然开放。育婴书上说,胎儿的健康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母亲的食物,以后要多吃点水果,这样才有可能生出一个健康、出众的孩子。他教完诗后,削了一颗苹果递给我。像春天的枝叶走在风中,温暖的语言比鸟声还要悦人。我接过苹果,眼眶里有泪花闪烁。那段揉春为酒、溶雪成诗的日子我真是幸福极了,其快乐远远不是眼睛可以企及,耳朵可以捕捉,嘴唇可以品尝的……蚌病成珠,沙尽见金。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来验证,比如激情、梦幻。怀胎十月,婴儿在医院里生下了。我刚奶完婴儿,胖妻就迫不及待地抱起离去。我泪流满面。走廊上隐隐有孩子的哭声传来。像一个风戳千年的墙头,我感到自己的头发和四肢已被风吹雨打去了,疯了似的对胖经理说我要孩子。胖经理从小提包里取出一叠钱:这是1万元,你拿上。我将钱一把扔到地下,如一只等待末日的乌鸦,一声尖厉叫喊在泪雨中滚动:“我要孩子。”他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一叠钱:你怀孩子确实辛苦了,我再给你5000元吧。他的声音已失去了先前加了蜂蜜兑了糖的味道。我又将钱推到地下,泪水已释放得像琵琶,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我下床欲追胖妻。他脸上涌起的阴沉,送来西风凛冽:“简直笑话,你生孩子是为了钱,胡闹啥哩!”我的眼泪和揪心,像太阳辐射的光芒,在不断地凸现与扩张。“谁稀罕你的钱,我要孩子。”没想到自己无比绵长的真情与泣哭竟无法挽留他与我共醉一曲的流光:“你胡闹什么,就因为陪我睡过?你不过是我心血来潮路过鞋店买的一双烂鞋而已。”他扬长而去,我像人们看过的报纸,一下子瘫软在了病床上。日日夜夜留给我的只有揪心的婴啼在恍惚中在梦中聚散离合,只有抚婴喂奶的幻象无时无刻不在涌现。思念骨肉的触角,如疾风猛雨,在我心灵的伤口游荡着……

这是蒙古族蔚琳花在月夜给我讲的一段自己进城的经历。那天傍晚,我蹬着三轮车回家,看见十字路口围着一群人。是一个女人躺在街头,一只鞋丢在一边,身上小包甩在一旁,胸脯上已被呕吐物弄得臭气弥漫。那个女人就是蔚琳花。她一只手握着一叠钱,红色的裙子被风吹起。路灯的光洒在她洁白的大腿上,斑驳而且迷离。夏夜的闷热似火,烘烤得她的脸庞娇红动人。但我更感觉她像城市的一只苍蝇,那么恶心。人们在嘻嘻哈哈看着,瞳孔在放大一种邪淫。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悲哀:物欲和功利的膨胀,是不是继我们熟知的自然环境惨遭破坏后,也使社会环境被污染得面目全非?是不是人们内心的那些良知和道义的鱼虾也被扼杀了,只剩自私和冷漠?“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蔚琳花无力地着。分开人群,我将她抱上了三轮车。人们的眼睛,飘旋着一种疑问。在蔚琳花的租房处,我断断续续地听完了她的叙述,久久无语。“我没脸回去见丈夫和女儿了,”她一脸的痛苦。我知道她的心灵已不堪负重,确实需要一场夜黑来覆吞,需要把郁闷留在酒杯中。把身体里焚烧的知觉一点点埋葬在一些酒滴中。但靠酒走进自己的世界,这是不是可以避免的悲哀?枯燥的日子,因为酒的滋润,是不是可以鲜活起来?把心浸在酒的韵律中,是不是内心的春天就能到来?“这个城市不属于你,你的丈夫和女儿阿腾花等着你回去”,我诚恳地说。阿腾花,阿腾花。想妈妈了吗?蔚琳花的泪在往下滑。我仿佛感觉到了遥远的杭盖草原上阿腾花的啼哭轻风般徐徐吹来,汪成了眼前一抹暗淡的灯光。

是夜,我在日记中为蔚琳花的归宿作了如下的猜测:

雪自蔚琳花的脚下铺向辽远。草原罩在一片耀眼的白里。天空有寒鸦飞过,凄凉地叫着。眼里摇曳着苦楝之苦的蔚琳花背一鼓鼓的包披雪推门进家。

屋里火炉正烧得旺旺的。这么冷的天,你赶路哩。哄孩子的丈夫看见蔚琳花愣住了,随即升起满脸喜悦。想妈妈不?蔚琳花放下小包,抱起孩子,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孩子哇地哭了起来,想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把手伸向了父亲。

蔚琳花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拉开小包。小包内露出两叠钱。看,妈买啥了。她掏出小汽车玩具和糖。小孩止住哭声,剥糖放进嘴里,接过小汽车在地下玩了起来。

丈夫看见两叠钱,眼睛一亮。买彩,结果中奖了。这回咱能搬家进城啦,丈夫高兴地说。不,咱不进城啦,咱就在这儿生活!蔚琳花平静地说。

选自散文集《一条歌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