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婆 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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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死于一个寂冷的冬天。我曾经熟悉的村庄，陡然间离我远去了。

外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便只在清明春节才回去，每一次回去，便觉得村子越来越安静了。去那个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熟悉的坟头，听风吹过竹林时沙沙的响声，看雪落于竹叶上寂寞的剪影。不再有孩子们奔跑时的笑闹声，也不再有年轻人呼朋引伴时无恶意的玩笑，它们连同着黄昏时分老人们的声声呼唤——唤着贪玩的孩子和晚归的老牛——一起没入乡村浓重的黑夜里，却再也不在太阳升起的时刻出席。仿佛也静默地归于黄土，只留给地上的人们一声叹息。

叹息声在一片没有呼吸的安静里此起彼伏，让我不忍再走过每一个曾经热闹的门头。村里只剩下老人，便也只剩下老人们的新闻了。大舅妈的父亲得了肺癌，二外公得了肺气肿，成年累月地躺在床上，大家说起这些的时候，都是极淡漠的表情。唯有一件事，他们说起来时，脸上便浮现出神秘而古怪的笑容，“你不知道吧，咳，你大外婆啊，快疯啦！”最后的这个“啦”字，他们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却也在这一个虚晃晃的音里，夹杂着莫名的兴奋。我心头一颤——大外婆会疯？

其实从前年起，便不断得知大外婆跌倒的消息，一次在门前，一次在灶后，还有一次，不，应该是两次，不知是跌在了什么地方。每一次不仅仅是鼻青脸肿，还有日渐虚弱的身体。可是，这样的跌倒会使人“疯”吗？她到底还有几分清醒？我决心去看看她。

高考后，我们去外婆坟上还愿。大外婆家红漆大门半闭着，我像往常一样推开它，阳光争先恐后地从外面涌进来，照亮了堂屋和正在吃午餐的老人。我喊一声“大外婆”，她应了，但不复有往日的兴奋，便又低头继续搅拌她的午餐——一碗黄糊糊的汤饭。她很认真地搅拌着，好久都没有吃一口。我小声提醒，她便说：“凉凉，烫；凉凉，烫烫……”她终于注意起我来，问我回来的缘由，便不住地点头“好孩子，你外婆没白疼你……”我笑了笑。她又说：“你外婆这么好的人，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不该啊不该啊……”说着，眼圈竟红了，“该去的是我啊！我怎么还不走啊……”我大骇，忙宽慰她，她却只是摇头，一边还伸出她枯黄的手臂，满是大大小小青色的针眼，“每天打吊针，这日子有什么过头啊？说话的人都没有啊！”她的泪落下来了，滴在沾满鼻涕眼泪的脏旧的大襟上。我看不下去了，便静静地退出来。

门外阳光静好，偶尔有村里的老人低着头弓着腰背着手走过，仿佛在默默地想些什么。我回头看看屋里的大外婆，她依旧对着半空念念有词，嘴角上不时扯出牵强的笑容。我呆呆看着，她曾经笑得开心的模样渐渐从记忆深处浮上来。

“吃吧！快吃！别客气啊！”她端着一盘鸡肉笑吟吟地走过来，客人纷纷劝她入席，她只是摇摇头，“不啦，还有汤哩！多吃点菜！”擦着手，她又进了厨房。好客的大外公常常请人来家里吃饭，她一个人在厨房忙碌，却应付自如。又是冬夜，我们聚在外婆的厨房里烤火聊天，她便常常裹挟着门外的一股寒风推门而入，“来坐坐。”她淡淡地笑，然后找一把椅子自己坐下来。老人们聊天的话题总也离不开村庄，他们说的永远都是东家李家的趣事和闲话。说到开心的地方，她便咧开缺了牙的嘴，同时用手去擦着嘴角的涎水。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她的笑开始少起来了呢？是在外婆离开之后，还是在舅舅们在城里买了房子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之后呢？我茫然了。

我在村子里慢慢走着，听到的关于大外婆的事情也开始多起来。她的外甥女来看她，带了一些新鲜猪肉，她便捂在了被子里，害得大外公和我外公一通好找。坡下的林姑给她端来一碗八宝粥，她竟端端正正地放在床上，然后压上枕头。大外公为她打来洗脚水后，她只是绕着盆走来走去，不提醒她就永远想不起来去洗脚。“她呀！唉……”隔壁的老太叹了口气，“我都不敢带东西去她家里，只要进了她家的门她便说那是她的了，你没有办法和她讲理啊！”我沉默地听完，然后向他们道别。可以听见一些老人在身后很响地揩鼻涕。

小村的路很窄，车窗外的树枝啪啪地打在车身上，在逐渐浓重的夜色里发出奇特的声响。道路两旁是茂密的竹林，白日里的清俊挺拔全然不见，只有一些高大的黑影拥挤地摇晃着，依稀听见林子里有猫头鹰哭一样的叫声……

再后来，我便再没回去过。只听得有消息传来说，她的“疯”病愈加严重了。我已经冷了回去的心，却想着她是否还在每天输液。那两条干瘦的手臂上，哪里还有完好的地方呢？这样想着，她的泪眼便渐渐清晰起来，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明淇，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