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娘 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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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有位丑娘，总在垃圾堆里翻翻捡捡。她佝偻着身子，有时肩上背着一长串脏兮兮的可乐瓶或易拉罐，有时拎着一些硬纸盒或旧报纸。她住在傍墙的一间阴暗潮湿的简陋棚屋里。
年纪小的孩子猛地看见丑娘，总是吓得大哭。大人们便大声喝斥丑娘走远点，赶紧牵着小孩子离开。大一点的孩子看到丑娘，就从地上捡起石头砸她，把她打跑。可丑娘似乎改不了她的毛病，总喜欢偷看孩子们嬉戏，孩子们的天真让她感到快乐。
有一次，她躲在墙边看我们一群孩子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看到孩子们高兴雀跃的样子，丑娘也忘乎所以地笑出声来。要命的是她的笑声给她带来了灾难，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倏地发现了她，顺手捡起了一块鹅卵石，丑娘慌忙逃走，石头还是毫不留情地命中了她的后脑勺。丑娘嚎叫一声，捂着头哭着跑了……后来丑娘知趣了，白天看见人就远远地躲开，只在晚上不时地出来翻捡废品。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医专毕业后继承母业，成了镇卫生院的一名乡医。我也渐渐淡忘了镇上的丑娘，她不过是镇上一道丑陋的风景。直到我结婚那一天，丑娘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婚礼上，我跟着新郎正挨桌向来宾敬酒的时候，从山坡上脚步蹒跚地走出一位面貌奇丑的老婆婆。她穿着褐色布衣，黑色布鞋，手里捧着一束粉红的杜鹃花。她的脸上仍然除了眼中一丝白色外，都是黑黄不清惨不忍睹皱巴巴的伤疤，人们甚至看不出她的脸与脖子的分界线，活像万圣节戴了面具的女鬼。 一位娇弱的女宾惊得把满嘴的食物都吐了出来。大家一阵惊愕，都看清楚了她就是镇里人常讥笑奚落的“丑娘”。人们结婚都讲究吉利，在乡村更是如此。所有的宾客都在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这个面目恐怖、衣着褴褛的孤老婆子来这真是太不合时宜。
我怔怔地端着酒杯。有些不知所措，新郎也面露不悦。小孩子反应最快，捡起地上的石头朝她身上扔去。丑娘本能地伸出双臂挡住了头，而我分明看到一块尖锐的石头扔中了她的手腕。她仓皇地退了两步，却并不急于离去。她似乎在专注地凝视着我。更多的孩子捡起了石头……
这时，我的养母走过来制止了孩子们：“住手!不要朝她扔石头!今天，我有一个故事要告诉大家。”
二十四年前，离这十多里的山脚下。一间小茅舍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女人是为了不嫁给一个，与心爱的男人离乡背井，私奔到这里来的。那年秋天，妻子快要分娩前的一个夜晚，他们住的茅屋突然着火了。人们闻讯赶来，扑灭了余火，不幸的是，丈夫被掉下的房梁砸死，女人蜷缩成一团，全身烧得黑糊糊的，早已面目全非。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女人抬往卫生院，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婴。母亲虽然抢救过来了，却因全身大面积烧伤根本无法哺乳。无依无靠的母亲，丑。陋的母亲，她怕吓着孩子，也无力独自抚养孩子，只好将孩子送给了产科大夫。
说完，养母指着那满眼噙泪、丑陋不堪的老妇人对我说：“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在附近靠捡废品为生，默默地看着你长大――孩子，她就是你的亲娘，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位可敬的母亲!”
丑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我的养母说完这番话，佝偻的身子剧烈颤抖着，像暴风雨中努力挣扎在山坡上的饱经风霜的老榆树，寂静的人群清晰地听到她近乎痉挛般压抑的哭咽声――那是一种被巨石压迫多年的小草从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呐喊和倾诉!可是多年来，又有谁用心聆听过怜悯过她凄凉无助的声声哭泣?我想起了少年时不止一次和其他小朋友往她肮脏的衣服上吐口水、扔石头，冲着她厌恶地吼叫“滚开，丑八怪，再不滚，我们可要打你了!”的情景，我想起了成年后远远看见丑娘，我投去的绝没有一丝怜悯的鄙夷嫌恶的眼光。
这就是我的亲娘!我白发的丑娘!我愧悔交集，望着衣衫单薄的丑娘失声痛哭。脆弱的玻璃酒杯，不知什么时候被我捏碎了，碎裂的心在滴血中看到那束惊心动魄的光芒。那光芒与生俱来，一直如春阳般在懵懂的我头上默默照耀，而我却在今日才幡然醒悟。
丑娘颤巍巍地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布包，她抽出绸子，细心地将我的手指缠了又缠。目光里满是慈母的怜爱。我站在她面前泣不成声。她郑重地将一个雕花的橡木盒塞到我手里说：“女儿啊，今天是你大喜的好日子，请你收下一个想把一座金矿都献给你的可怜的亲娘送给你的小小礼物吧!是娘捡了二十几年破烂，攒了很多年，才买到的……”
说着，她用老松树般粗糙、指甲缝里还夹着黑垢的双手颤抖着打开了这个方形的首饰盒。盒子很别致。像一座美丽的小木屋。里面的红绒布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白金戒指，圆圆的指环上缀着一把精致的小雨伞――这是母亲的心，她一直像雨伞般呵护着我啊!还有一串暗绿色的冬凌玉项链，翡翠色的缎带串着一颗颗圆润的玉珠。坠子是一头憨朴的绿色小玉象，样子可爱极了。
我百感交集，捧着盒子，哭着跪在她面前：“娘，您的心比这金子和玉都珍贵百倍!原谅女儿从前对您的不恭，跟我住在一起吧，在我身边度过您的后半生。我会好好地照顾您――只要我这里还有一碗饭。那一半就属于您!”
可是丑娘的不幸还没有结束，长年孤苦伶仃、肮脏恶劣的居住环境和节衣缩食的生活，损害了她的健康。她搬来与我们住时，身体极为虚弱。我带她去省城为她作了全身检查。医生说已是肝癌晚期，而且已扩散到全身，估计活不过两个月了。
我强忍悲痛没有告诉她实情，精心照顾着我可怜的丑娘。丑娘与我幸福地生活了三个年头，在我生下女儿的第二年夏天去世。临终时，她握着我的手说：“孩子，你很出色，我很欣慰……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我全部的寄托……没有你。我撑不了这么久……活着，多么不容易啊……现在，我要去陪你父亲了，我告诉他……你生活得很幸福，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将丑娘与生父葬在一起。在墓前，我将那串冬凌玉项链戴在了女儿脖子上，告诉她外祖母的故事。
我的丑娘，她一生受尽歧视与侮辱，却给了我无比深沉伟大的爱。
解读
丑娘之所以能够忍受世人的歧视与侮辱。是因为在这位母亲的心里，有一个坚强的信念。这个信念的核心只有两个字――女儿。为了女儿的生命，她忍受了烈火的煎熬；为了女儿的成长，她忍受着撕心裂肺般的痛将女儿送人；为了能看到女儿。她宁肯忍受着歧视和侮辱……这一切的一切，只能用两个字来注解，那就是――母爱!
作为读者，我们更希望每篇感人的文章结尾都能有一个完美的大结局，但是，正如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作者心中的遗憾也成了我们这些为人儿女者心中一份隐隐的痛……
当我们为丑娘流下一行行感动的泪水时，请不要忘记自己身边也有着同样深爱着我们的母亲，她们也和丑娘一样，对我们爱得毫无保留，爱得至深至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