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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壁山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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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坝河

沙坝河发源于乌蒙高原上一片叫做小黑箐的高山湿地,独自流过50多公里后,便注入终年浑黄的牛栏江中,最后又随着牛栏江汇入了滚滚东去的金沙江。它的上游称为小寨河,进入龙头山镇境内的沙坝村地界才称为沙坝河。而在照壁山人的概念中,沙坝河又专指流经照壁山后山脚下的那一段,估计有15公里左右的水路。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在我根本还没有见过沙坝河的时候,我就对它印象深刻了。在这种建立于传闻和臆想基础上的印象中,沙坝河是一条水深流急、波涛汹涌的大河,而沙坝河边是一个遥远、神秘、凶险而又荒无人烟的地方。在我的童年时期,母亲经常会和村子中的其他妇女一道,远赴沙坝河边拔一种可以打草鞋的草,这种草叫作“羊草”,草叶细长而柔韧,打出的草鞋柔和、耐穿,在当时可以卖到五分钱一双。“羊草”可能因为生长在陡峭的山坡上,只有羊这种善于攀登的牲口才能吃到而得名。略懂中医的父亲也不时会去沙坝河边,爬上高高的山崖,采挖燕尾草、小红参之类的草药。沙坝河边山高谷深、人迹罕至,加之气候温热,草木种类较多,长得也较为茂盛。每次去沙坝河边,父母亲总是清早出门,至夜方归,而且总会带回来各种新奇、神秘的见闻,比如遭遇了一种铜钱花纹的野兽,比如与几只灵巧、调皮的猴子近距离接触,比如看到一只油光水滑的獭猫迅捷地、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河水里,等等。有一回,去沙坝河边拔羊草的母亲深夜才回来,满脸血污、浑身尘土,原来她为了拔起一棵特别旺盛的羊草,用力过猛,仰身摔下了一丈多高的坡坎。

因为上述原因,沙坝河成了我心中的一个死结,一场恶梦,一道隐隐作痛的伤痕,我对它是如此的痛恨而又向往不已。在那些日子,多少个寂静的夜晚,无法入眠的我耳边总会响起一种仿佛来自天外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呜呜声,我的眼前就会出现沙坝河边铁青色的崖壁、碧绿的羊草、开着红花的草药、铜钱花纹的野兽……当然,还有母亲留在岩石上的、已经凝固了的黑红色的血迹。

我第一次来到沙坝河边,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其时我已经十二岁了。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阵雨过后的土地显得格外湿润和清新,小升初考试结束了,紧张、疲惫的心情终于松懈下来。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到外面游玩,经过简单的商量,最后一致决定到沙坝河边去。据说这个季节,河边的风景很优美。我们的小学位于骡马丫口,也就是那个把照壁山最后孤立起来的幽深峡谷附近,距离沙坝河边不到五公里。到了沙坝河边,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颤抖,脑子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条近乎血色的河流,河水不大,但因为山谷陡峭,落差很大,水流显得湍急而水声震耳。沿河边谷地看去,只见两岸巨壁森森,沟壑纵横,山崖上果然生长着大片茂密的羊草、白花羊草和很多种不知名的草本植物,而树木却几乎绝迹,也不知当初那种“铜钱花纹的野兽”是如何藏身的。在离河流很近的荒地里、石缝间,还生长着一种叶片肥厚、浑身长满金黄色尖刺的陌生的植物,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它们叫仙人掌,适宜在干旱炎热的环境中生长。时值盛夏,宽大修长的仙人掌枝条上缀满了半黄半绿的、已经成熟了的“仙桃”,伸手去摘一个,马上就被浓密的绒毛刺得疼痛难忍。在一道高高的绝壁上,我们还看见了一株古老的、巨大的野葡萄树,它枝繁叶茂,硕果累累,那些黑里透红的葡萄果凌空悬挂,只是没人知道它们究竟是酸是甜。我攀登上了一个花草丰茂的山头,寻寻觅觅,用心察看,希望发现当年父母亲留下的足印和从母亲身体里流出的鲜血,然而山野一片沉静,只有流水千万年不变的哗哗声,当年的一切早已销声匿迹。我们顺水而下,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没有发现一户河畔人家。

到县城上中学后,每次走出骡马丫口和即将走进骡马丫口时,我都能看见沙坝河贴着照壁山流淌的那一小段,它蜿蜒如蛇,鲜红如血;也都会看见那些的或覆盖着花草的河边谷地,它们是那样的野性,那样的苍凉,那样的令人沉重和伤感,我想多看看它们有时又目不忍睹。就在这个期间,河边发生了一件不算大但却是破天荒的事情,但由于只是在远处观望,我一直没能够发现。六年后,我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缘于一种不可名状、不可摆脱的情结,我终于再次走近了沙坝河,走近那些神秘莫测的河边谷地,走近了一户可歌可泣的河畔人家……

照壁山后,沙坝河畔终于有了人家。这是怎样的一户人家啊!一座小小的、灰黄色的茅草屋,一个年逾古稀的老汉,一条精瘦的黑狗、几小块零星的稻田和旱地,这一切恍然如梦,但确实又是真真切切的存在。老汉姓肖,是照壁山后、二半山上的肖家坪子人,因苦于村中十年九旱、年年歉收、严重缺水,时年六十五岁的肖大爷心一横、牙一咬,决定放弃世代安身的家园,搬迁到沙坝河边去寻找新生之路,他的这一决定跟当年的愚公移山不同,前者是直接的战斗,后者则是间接的抗争,然而同样都需要决心和勇气。肖大爷也没有愚公幸运,他没能说服家人一同搬迁,更没有感动天帝,得到神仙的帮忙,这个倔强的老人是只身一人来到荒寂的沙坝河边的。他在河边一片小小的洼地里,用石头、泥巴和茅草建造了一座二十多平米的小屋。然后在接近河床的一些缓坡上,运用当年大寨人的伟大发明,将一小块一小块的荒坡改造成台地。他把那些硕大而坚硬的石头撬起、砸烂,抛入大呼小叫的河水中,他从石缝间、草根下一铲一铲地将宝贵的土壤聚拢、整平,奋战数百个日夜,终于在沙坝河畔打造出了一亩多平整、松软、肥厚的水田和差不多面积的旱地。肖大爷把沙坝河水引入台地,种植了稻谷、小麦、豌豆和各种蔬菜,又在旱地里种上高粱、大豆和红薯。老天有眼,沙坝河有情,肖大爷的庄稼连年丰收,不仅痛痛快快地吃上了大米白面,而且每年都能宰杀上一两头大肥猪,还饲养了若干的鸡鸭。尽管如此,家人和村邻中却没有任何人效仿和追随肖大爷,只是不时有人到他“家”找粮、借肉、蹭饭,对他目前的幸福生活羡慕不已,对他那种不要命的创业劲头敬而远之。

我来到那间安祥的小屋时,肖大爷刚从田里扯草回来,他赤脚露臂,浑身泥水,及时地喝住了那条欲向我扑过来的黑狗。老人身材不高但很结实,肤色黑红,胡须雪白,面目坚毅而又和善。当晚,老人热情地款待了我这个特殊的客人,让我真正过足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瘾。酒至半酣,老人变得兴奋起来,最后竟然放开喉咙,唱起了一首豪情万丈的山歌:“过了晌午是半天,过了六月是半年。人到三十不为老,剃掉胡子转少年!”唱着山歌,肖大爷目光炯炯,如雪的长须和沟壑般的皱纹间都洋溢着黄金般灿烂的笑容。

大雁塘

大雁塘也许还可以叫作大淹塘、大烟塘、大堰塘等,因为就像许多照壁山人的名字一样,照壁山上的小地名也来得非常偶然、非常随便,没有丝毫推敲、斟酌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深远的寓意,它们不过就是一些个籍以区别和辨认的代号罢了,而且由于给地点命名的人都是一字不识的老百姓,因此好多地名通常就只停留的读音上,而不可能落实为具体的文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照壁山上确实存在这么一个地方――姑且叫它大雁塘吧。我对大雁塘的认识,也是在见到它之前就开始了的,这不仅仅因为它是我们唐氏家族的祖坟山所在地,还因为它贡献给了我许多神奇、美丽的传说和故事,这些传说和故事大多又与神怪、死亡和坟墓有关,给整个大雁塘蒙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

最早也是最频繁地听到的一个传说是关于狐狸精的。从前,照壁山上有一个安山匠(猎人),他经常在大雁塘一带打猎。一天,安山匠看见一只黑色的狐狸从大雁塘一侧的松林里跑出来,闪电般穿过狭窄的山谷,消失在对面苟家梁山的密林之中。从此,安山匠就像着了魔一样,干脆在大雁塘定居下来,在那只狐狸经过的路口支上捕猎的扣子,一门心思想抓住这只黑色的精灵,“千年白,万年黑”,想必这只黑狐狸已经在照壁山上生活了上万年,它的身上一定藏着价值连城的“宝器”。三年后的一天,扣子所在地终于有了动静,安山匠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妇人被他下的扣子勒住了脚,见他过来,开口便骂:“你这个绝儿子,砍秋头的,咋个恁个缺德呀!老娘要回妈家去,你还不快点给老娘解开!”安山匠连忙赔礼道歉,并迅速帮她解开了扣子。那妇人走出四五丈远后,回头对安山匠神秘一笑,然后倒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变成一只黑狐狸,一阵风似的逃跑了。安山匠当即气得口吐鲜血、气绝身亡。安山匠死后,人们就在他看到狐狸精的地方安埋了他。这位执着的猎人,他死后是否还会与狐狸精遭遇,照壁山人自然不得而知,但他的坟却一直保留了下来,至今还有一个青石垒成的坟堆,默默地向人们诉说着曾经的凄美和真实。

接下来这个传说似乎更加可信,因为它的主人公就是我的老祖公。我老祖公年轻时候,有一次和另外几个人帮村中一户姓谢的人家挖井(即给死者挖掘坟墓),挖着挖着就出现了一块光滑的石板,众人觉得奇怪,便合力把石板撬了起来,谁知底下竟然躲藏着两只白鹤,石板一开,白鹤便拍着长长的翅膀飞走了。老祖公是个懂行的人,他马上意识到一棺宝地就这样报废了,随即又紧盯着白鹤飞行的路线,期待着另一棺福地洞天的出现。最后,老祖公看到这两只祥瑞的神鸟飞到大雁塘上方,便一齐降落下去,但具体落在何处却无法得知,因为老祖公他们“打井”的地方在二半山,我们村子的边上,而大雁塘却在高处,接近梁山的一个山谷中。从此,老祖公也着了魔,整天在大雁塘寻寻觅觅,一心想找出白鹤落脚的地点,以作为自己今后的安息地。多少年过去,老祖公终究没能找到,或者说没能确定找到那块宝地,只是根据一些粗浅的风水知识,在大雁塘一个呈扇形的山头上,接近于“扇柄”的洼地里,选定了一小块最终的归宿地,还将它命名为“公子扇扇”,指望着后人能成为手摇羽扇的公子王孙。虽然老祖公过世后的确安葬在了“公子扇扇”,但也许是错过了那两只白鹤的缘故,至少到目前为止,后人中并没出现过羽扇纶巾的风流人物。然而从此以后,家族中一旦有老人过世,都会抬到这个扇形的山坡上来安葬,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是明显地冲着两只白鹤来的,据说一户人家还找到了“有人扇扇”这样的福地,听起来好象比“公子扇扇”强多了。几十年下来,大雁塘就成了我们唐家的另一个祖坟山。我们原先的祖坟山在村子后面一片叫作大坟山的硬头松林里。

关于大雁塘的故事还有很多,比如说大雁塘这个地方阴气太重,森林又密,以前只要太阳一落山,整个山谷就会变得雾气沉沉,各种鸟兽的叫声此起彼伏,那种阴森恐怖的气氛会让人心惊肉跳、失魂落魄;比如说自从成了唐家的祖坟山以后,不时有人会听到坟地里传来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好象是那些故去的老人的灵魂在一起聚会;……而且就像前面那两个传说一样,全都说得有根有据,有眉有眼,不由得人不信。

我开始走近大雁塘,是在我成长为一个六、七岁的牧童以后。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山上的树林已经被砍伐得七零八落,一些草坡还被开垦成了庄稼地,传说中的神秘气氛自然就减去了许多。不过,安山匠的坟确实还在,它孤零零地坐落在一道陡坡之下的平地里,由数十块大青石堆砌而成,坟上长满了枯瘦的苦蒿和杂乱的茅草。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坟旁边经过,穿过阴暗、狭长的山谷,一直通向苟家梁山的荒坡,无声地标识着当年黑狐狸逃跑、消失的方向;老祖公的坟墓确实位于一个酷似扇子柄部的地方,建造得规规整整、高大饱满,它背靠从照壁山最东边的蛇脑壳延伸过来的龙脉,面对远方连绵起伏的药山山系,左边与云雾缭绕的苟家梁山隔谷相望,右边则紧靠照壁山的另一高峰――转垴包,看来风水真是不错。

置身大雁塘,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关于黑狐狸和白仙鹤的故事。在安山匠的坟前,我无数次想像着那个美丽的小妇人的模样,她有时长得妖里妖气,像个十足的古灵精怪的狐狸精,有时又长得美貌而善良,就像苟家梁山那位有名的媒婆。至于那只黑狐狸,它有时像我们家曾经喂养过的一只温驯的黑狗,有时又像是一头凶狠的黑熊。但我总是无法想通狐狸与小妇人之间的关系――黑狐狸怎么会变成美丽的小妇人?美丽的小妇人怎么打一个滚就变成了黑狐狸?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读到了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见识了许多狐仙鬼怪之后,我才稍微释然些。但安山匠的坟呢?它不是一直在那里固执地证明着传说的真实性吗?再说那对白鹤,我那时根本不知道白鹤是一种什么样的鸟,但我曾在一张年画上看到过一个白发银须、红光满面的神仙骑着的白羽红顶的仙鹤,还在一个大雪天看到过一群从低空掠过的、白羽黑颈的雁鹅(我现在知道它们叫黑颈鹤),因此,在我的想像中,它们就以仙鹤和雁鹅的姿态交替出现,它们总是扇动着修长的双翅在空中自如地飞翔,似乎还不时发出悦耳的“咕咕”声,但我想象不出它们落在地上的样子,更加想像不出它们钻进土里的情形――这怎么可能呢?但在我们家族中,几乎没有人怀疑过那对白鹤的存在。对于大雁塘傍晚的阴气和鬼话,也许是因为它们赖以产生的茂密的森林草地已经消失的缘故,老实说,我一直都不是特别相信和害怕,但眼看太阳西坠,还是会和其他孩子一道,赶着牲口往家里飞跑――这已经成了所有在大雁塘放牧的人的一个惯例。

如今,接受过系统的唯物主义教育、掌握了相当的“科学文化知识”的我,对于来自于大雁塘中的所有稀奇古怪的传闻都已经不愿意相信,而且我至少有七八分把握,可以说服父老乡亲放弃这种可笑的迷信思想,然而我一直没有这样做,今后也不打算这样做。因为我隐隐感觉到,日益荒凉的照壁山需要这些奇闻怪谭,劳苦沉闷的照壁山人需要这些奇闻怪谭,有一只美丽的黑狐狸奔跑在照壁山古老的红土地上,有一对圣洁的白鹤翱翔在照壁山洁净的天空中,有一些神秘、可畏而又可爱的事物永远鲜活在照壁山人寂寞的心里,这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去年我回老家过春节,年夜饭桌上,年近古稀、酒至半酣的父亲凑近了我的耳边,悄声地、神神秘秘地问我:“你也相信狐狸会成精、白鹤会钻土吗?”这是一个在父亲心中积压了多年的问题,他想解开又怕得不到理想中的答案。当我用坚定的点头回答了父亲的问题后,我看到老人的眼里透出了无限的欣喜与安慰。

三湾

三湾其实是三个各自独立的村庄,也就是我在前面经常提到的唐家湾、左家湾和陈家湾。其中唐家湾居中,左家湾和陈家湾东西分列,陈家湾和唐家湾之间隔着一道红岩岩梁子,唐家湾和左家湾之间隔着一道大坡梁子。三个湾子都位于照壁山的山前,都处于二半山区,彼此又挨得很近,因此,在整个照壁山上,这是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地带。几年前,一条简陋的便道路把这三个村庄大部分连接起来,且被命名为“三湾公路”,于是,“三湾”之说便有了正式的出处。

在“三湾”中,唐家湾地势稍显平缓、宽展,总体生存条件较陈家湾和左家湾要好一些。对于唐家湾的基本情况,我在前面已多有提及,在此就只介绍一下另外两个村庄的山形地貌。

左家湾山高坡陡,沟谷纵横,全村找不到一块像样的平地,村民们都把房子零散地建在的陡峭的荒坡上或险峻的悬崖边,因此,尽管它的姓氏、户数和人口都和唐家湾都相差无几,然而村庄的面积却要大得多,稀稀拉拉延伸了好几座山头。由于地势险陡,山路崎岖,几乎每年都有人畜跌落山崖而伤亡的事故发生。许多年前,村民们就捐资出力,用硕大的青石塑起了一座三面脸的镇山石碑,威风凛凛地镇守在大坡梁子上,逢年过节,全村老幼纷纷到它面前烧香化纸、顶礼膜拜,然而终究是无济于事。可日子总得过下去,踏着凶险的、带血的山路,左家湾人年年播种、收割、放牧。不过左家湾已有些值得称道的地方,比方说它的土地大多比较当阳,光照充足,所产的水果色鲜味甜,其中尤以小黄梨最为有名,只可惜种植零星,产量低微,形不成什么气候。

陈家湾是一小片无法扩展的山间谷地,横竖不过二、三百米,多年来一直只有那么四五户人家,都姓陈,通常是一家几代人挤在一间狭窄的小屋里过活。山后的陈家红岩不太稳定,流沙滚石不时来袭,制造了无数灾祸和险情。有一年夏天,一个斗大的岩石从山上呼啸而来,砸断了陈小爷爷家的房梁,毁掉了几乎所有的家具,还砸伤了陈小奶奶缠着长长的裹脚布的小脚,而这老屋居然没有倒下,经过简单的修补,又恢复了它遮风挡雨的职能。由于村小山大,水源不错,陈家湾又是整个二半山区烧柴饮水唯一能够自给的地方,在一些干旱的年份,照壁山上好几个村庄的人都要靠他们的陈家水井供水活命。

三湾一线,鸡犬之声相闻,村民之间缔结姻缘,有事互帮,始终保持着交往和联系,彼此之间非常熟悉。虽然地理环境略有差异,但同为二半山人,物产相同,生产生活相似,实在没有多少优劣高下之分。一直以来,三湾人承受着许多共同的艰难和不便,比如气候干旱、土地瘦薄、交通闭塞、水电不通,等等,但天时地理如此,山野之民又能如何?只得听天由命、顽强面对而已。这种局面在最近十多年有所改变,原因是一些人走出三湾,摆脱了庄稼汉的命运后,有了见识,有了比较,有了“建设家乡”的赤子之心,便萌生了解决、消除这些困难和不便的念头,虽然最终收效甚微,但毕竟有了些行动,比如“三湾公路”出现。

说到走出三湾的人,还真有一些,其中以唐家湾人居多,达十多个,左家湾和陈家湾至今各有一人。走出去的途径,主要有以下三条:一是到矿山“跑厂”或到工地做工,后来转正成了工人;二是应征入伍,转业复员后安排了工作;三是十年寒窗,终有小成,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虽说出去了,虽说在家乡父老心目中风光无限,其实大家都混得不怎么样,多是些无权无钱的普通人员,一些人的日子还过得十分困窘,不过跟三湾中人相比,终究是好多了,终究是有办法多了。因此,为家乡做点事情的想法,在走出去的人中由来已久,只是到了十多年前,这个队伍有所发展,且加入了几个热血沸腾的青年后,才终于整出了点动静。十二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夜,一群人在我们唐家湾的社长家集会,商谈如何改变现状。这群人中有唐家湾出去的几个工作人员,有村中的几个老者、几个小伙,有陈家湾和左家湾的社长,还有当时读大学二年级、放寒假回来的我。大家抽着劣质纸烟,喝着高度苞谷酒,群情激昂、慷慨陈词,场面显得热烈而混乱。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最后初步定下三项计划:一是修路,即“三湾公路”。二是通电,架通连接三湾的照明用电。三是在唐家湾建一个林场。此时,工程所需资金毫无着落,如何组织实施还心中无数,对于今后可能遇到的诸多难题更是缺乏必要的预见和准备。

公路是以三湾村民投工投劳形式建设的。一位在县交通局工作的唐家湾人通过极力争取,得到了一批炸药和雷管,为公路建设提供了最为重要的物质保障。我则参加了由一位在乡政府工作的同乡牵头的工作组,负责协调解决公路建设中的有关问题,比如土地占用、林木损毁等。由于没有补偿经费,协调只限于三湾人,对于公路经过其他不受益的村社地段,就尽量避免损害,避免协调,比如公路起始阶段,约有一公里左右,要经过骡马丫口村的地面,建设过程中逢土地让道,遇林木绕行,结果修得千回百转,留下了两个令所有驾驶员全身紧张的大角度弯拐。就是在三湾中,也有一些人对将给他们土地财产造成的损害寸步不让,陈家湾就有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妇人,为了保护一棵不大的核桃树,竟然提着斧子要和我们拼命。还有人认为我们这些走出去的人之所以要修公路,完全是为了我们回家方便,因此对公路建设一直不闻不问。这样一来,公路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许多不必要的爬坡和拐弯,建设进度也一拖再拖。结果断断续续修筑了近五年,这条长不到四公里、宽不足三米,坎坷不平、蜿蜒曲折的公路才勉强完工,说勉强完工,是因为修到最后,由于炸药耗尽、村民疲惫,致使左家湾大部分地方未能通车。这样一条公路的命运也不难想象,一年到头,很少有车辆光顾,只是到了冬春季节,才会有几辆小――用车运来化肥、煤炭等生产生活物资,而且因为加上了运输成本,销售价格比龙头山街上要略贵一些――就因为这一点,不少人宁愿多走四、五公里,仍用人背马驮到街上去采购。

三湾通电是在我工作两年后的事情。事先照例开了一次会议,决定三湾出去的人捐献一点钱,三湾村民每家再出一点,共同把电拉通。我负责起草捐款倡议书,寄送给从三湾出去的二十多个工作人员,请求他们慷慨解囊。尽管我把倡议书写得热情洋溢,情真意切,最后仍然只筹集到两万元左右,其中我捐献了500元,相当于当时一个月的工资。而三湾人筹得更少,总共不到100户人家,平均每户不过二、三十元,不少人家竟然连十元钱都无法拿出来。这点钱对于架通三湾的电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几位老乡到供电部门软缠硬磨,费尽心思,最后总算通电了,然而至今仍然欠着人家三万多元的工程款,几位牵头的人经常被追着屁股要债。由于电价太贵,比我所在的县城整整高出一倍多,许多人家都只能点几瓦、最多十多瓦的灯泡,而且只在堂屋里吊上一个,光线昏黄如豆,卧室里则通常是黑灯瞎火。一些人家不仅负担不起昂贵的电费,甚至也买不起电表和从主线接到家中的电线,至今仍然延用着古老的油灯。

至于林场,说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场梦。我们几位在县城工作的同乡经过多方努力,好不容易弄到一万多棵优质的苹果树苗,运回唐家湾后,我们向单位请了假,回到老家跟乡亲们一起到大雁塘附近的一个荒坡栽种,历时一个多星期才栽完。谁知当年大旱,苹果树苗干枯者十之八九,少数幸存者后来也陆续毁于牛羊无知的蹄掌和村民们横扫的镰刀。这个短命的林场,从种下到彻底毁灭,前后不过半年时间。

两年前的一天,我们唐家湾几个走出去的同乡相约回老家看看。我们扛着两件啤酒,爬上村后高高的转垴包猛喝。喝到酒意朦胧时,我们看着山下蜿蜒如蛇的“三湾公路”,看着村中那些零乱如蛛网的电线,看着就在近旁的、荒凉无物的林场旧址,回想十多年来坎坷难行的“建设家乡”之路,无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我和另外一位同乡禁不住泪泉奔涌,对着孤立千仞的转垴包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