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的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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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在一个古朴美丽的江南小镇上开了一家两开间店面的染坊。门口有一片宽阔的砖场，砖场的四周竖着高高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搁着一根根竹竿，竹竿上晾着一条条大青布。大青布随风飘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散发着一缕缕清香。

童年里，夏日黄昏时，染坊场上的大青布还没有被收去，在晚风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时，我和阿羊便在这里玩“藏猫猫”的游戏。我们躲在大青布的夹缝中，刚开始时一直没被小伙伴们找到。可是，我和阿羊的头被大青布裹挟着，喘不过气来。我们发出沉重的呼吸声，终于被小伙伴们找到了。他们说，找到我们时，在昏黄的路灯下，我们已成“青面獠牙”的“小鬼”了。

染坊店里摆着一个曲尺形柜台。木橱内放着一只只装颜料的玻璃瓶，而柜台上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大青布和白色的龙头细布。没生意时，外公坐在一张藤椅上，捏着一个白铜水烟壶，抽着他的水烟，边抽边发出“卜落落、卜落落”的声音。店堂后面是一条长廊，长廊尽头有一个天井。长廊里放了一长排大染缸，染缸里浸满了一匹匹白布。

小时候，一放暑假我便去外公家。外公家的染坊里有一个五十开外的师傅，名叫阿福。外公说，阿福从小就在这里学做生意。他是孤儿，外公同情他。他几十年来对外公忠心耿耿，工作一丝不苟，外公也一直不把他当外人看待。他长相和善，见人笑眯眯，像个弥勒佛。

我最喜欢看阿福染布。黄昏，夕阳的余辉映照着长廊。阿福从外公店堂里领回颜料，按照比例分别投入一只只染缸。然后挑了水桶去染坊场外的石河桥下挑水，回来后把水煮沸，再倒入一只只染缸内，放进青色的颜料让它渐渐化开，之后把一匹匹白色的龙头细布分别投进有颜料的染缸内，用一根木棍在一只只染缸里搅动，把底下的布匹翻上来、上面的布匹翻下去，来回捣鼓。阿福说，白色龙头细布要在染缸里浸一日一夜。

次日一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阿福就起床了。他把染缸里一匹匹染好的布撩起，卷成长方形，叠在后园天井边的方砖地上，在上面压上一块一百多斤的形似元宝的大青石，然后赤着脚踩在大青石的两只角上，左右踩动。脚趾头微微扭动，大青石下的布匹便渗出青色的水滴，滴得一地水迹。

外公对我说，阿福这套绝技远近闻名。阿福说，他小时候练习时不知摔了多少跟斗，擦破了多少次“脚馒头”。我要脱鞋去踩大青石，却被外公阻止了。阿福边替我脱鞋边说:“我拉着你试试看。”我用两脚踩在大青石的两角上，尽管左右摇晃，大青石仍岿然不动。外公说:“你看阿福踩得多轻松！没有几十年工夫是踩不动的。等你长大了再踩。”阿福两脚踩在大青石的两角上，随着他身子的摇晃，大青石的两角忽上忽下。

阿福站在大青石上，等青布上的水榨干了，把青布抱在手里，拿到染坊场上，再用铁叉把它们晾在竹竿上。天刚亮，阿福就把六大缸里的青布都晾在染坊场上了。太阳出来了。一阵阵晨风吹来，大青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水滴满了一地。

阿福干完了活儿，端着外婆送来的一大碗白米粥喝起来。与粥相搭配的还有几块面疙瘩，一碗咸菜、一碗萝卜干。吃罢早饭，阿福眯眼看着木头架子上的一匹匹大青布沐浴在一片金色的晨光里，看着它们随风摇曳起来。

阿福空闲时不会抽水烟，只会拿着一个紫砂壶，喝着红茶梗泡出的红茶，悠闲地坐在廊棚里的小靠椅上。我走近阿福，拉着他那双粗糙的手。那双布满青筋的手上浸满青色，又泛着金色。

“你的手怎么不洗干净？”

“刚刚洗的，怎么不干净？”

“你看，这么多青色，你还说洗干净了？！”

“要把这青颜色洗干净？”

“对！洗得和我一样白！”我边说边把自己的手给他看。

“阿弟啊！我的手要和你的一样白，我可没饭吃了！”

“那你就不想洗干净？就用这双手吃饭，脏不脏啊？”

“不脏。这青色已渗透到我的皮肤里。和你的手一样，一点儿不脏！”

我喜欢阿福的憨相，喜欢看他的一双大青手。每一次他用那双大青手捏着我的小手，我不但没有觉得自己的手被弄脏，反而觉得他的大手很温暖。

阿福不但会染大青布，还会染蓝印花布哩！他用刀雕刻了一块铁皮的花纹板，调好一钵头的石灰浆，然后把染好的青布放在长桌上，压上花纹板，用刷子刷上一层层石灰浆，再把它投进染缸里。隔了许久取出青布，刮去一层层石灰浆，青布便成了蓝印花布。

那时候，我床上的蓝印花布做的蚊帐，外婆身上穿的蓝印花布短衫裤，都是阿福染的。

我考上县里的中学时，妈妈去外公染坊店里拿了一块大青布，给我做了一身中山装。我嫌它土里土气，谁知穿到学校时，班里男同学见了都羡慕极了。

中学毕业，我一直没有去外公家。直到外公病逝的那年，我回家奔丧，在外公家的天井边见到了那块大青石，勾起了我对外公和阿福的怀念。眼前染坊场上的木头架子上依旧飘动着一匹匹大青布，耳边回响着 “哗啦哗啦”的声响，我仿佛看到阿福那双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大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