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用 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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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无用”是各种东方智慧的顶峰，贾樟柯还拍过一个纪录片名叫“无用”。但是我们这样的人，所追求的不过是“有用”而已。

浓雾天回聊城看从小把我带大的姥娘，不避讳地说，看一次少一次。姥娘已经年近九十，近几年衰老的厉害，行动迟缓，坐一会儿就得躺床上迷糊一会儿。以前回去的时候她总是不住脚地为我做这个做那个，现在她大多数时间只能是坐着，或者躺着。去年她脚上偶尔破了一个伤口，居然一年都没有长好，虽然不再疼痛，不再流血，但是就生生地留下一个像是月球环形山那样的凹口，大概这就是生命力逐渐衰微的表征——细胞已经失去再生的能力。

所以我尽量地珍惜每一次。陪着她，听她天马行空地唠叨，上一句在八十年前，下一句就宕回到现在，非常之穿越。

因为知道我呆不长，所以她不断地留恋地说：要是能长住就好了。你看看我，这短短几年，就老的一点用也没有了。

我拿相机给她照相，她很乖地站好，我拍了全身的，又拍特写，相机里的她表情木然，白皙的皮肤上布满黑色的老年斑。我强烈要她笑一笑，她说：好，好，笑一笑。可是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看惯了杂志上那种笑的像盛开的老年人，我感到很不满意，更加督促她笑。于是姥娘继续像喊号子那样说：好，好，笑一笑。

但是脸上还是木木的，比哭好一点的笑。

这才意识到，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姥娘那种眉眼全都舒展开的笑了。也许，在死亡越来越迫近的时候，“笑”这个动作因为没有必要，所以功能就自动减弱了？

姥娘会很自然地说起“死”。她会说：等我没有了，这个就留给你。或者说：人到了八十多岁就该死，让孩子们歇歇。没有用了还活着干什么？

早晨起床想要喝一杯蜂蜜水，可是又不知道蜂蜜放在哪里。于是顺嘴就喊：姥娘，给我找蜂蜜。声音里居然有撒娇的意思。作为中年妇女的我，自己听起来都吓了一跳。可是姥娘非常高兴地答应着，笑的满脸皱纹，一下子就站起来给我去找，动作敏捷的像换了一个人。

仿佛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个叫喊。

一句话，让我和姥娘一瞬间都仿佛年轻了三十岁。我回到我那全心全意依赖她的儿童时代，她回到她的壮年时代，重新变得“有用”，并且因为“有用”而显得生机勃勃。

忽然明白了前几年姥娘为什么老是给我捎她自己做的鞋垫，各式各样的鞋垫，花花绿绿的，十几双十几双的托人捎给我，我就是变成个蜈蚣也穿不完。

因为她没有办法做其他的事情了，只能一针一针地纳鞋垫，这让她觉得自己有用。

我后悔自己当初那么无情地告诉她：你别做了！我都很少用鞋垫了！

尤其在她连鞋垫都不再能够做的今天。

大概潜意识里知道人生的终点便是“无用”，我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人，除了对儿子暂时有用之外。这半年，荷包的爷爷奶奶常驻，什么都不让我做，我在家里也变成了一个无用的人。前几天好朋友生病住院，我去陪床，不过是端了几次便盆而已，好朋友的丈夫就悄悄给她说：你怎么让火锅做这样的事？

言下之意是觉得我就应该是“无用”的人吧，做了点“有用”的事，别人就难免觉得过意不去。

非常肤浅地理解了什么是“无用”。无用就是抛弃掉想要“有用”的欲望，不为之喜，也不为之悲。等到我衰老的时候，我不会为“无用”而苦恼，也体会不到那瞬间的“有用”而带来的短暂的快乐。各种修炼，就是让人生变得像已逝的人的心电图那样吧，一条平稳的、永恒的、没有尽头的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