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我跟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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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辍学那年还未满十七岁。没有办法，实在念不下去了，几乎每日都央求着她，不要再逼他去读那些甲骨文，做那些天文算术题。他说，自己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她是他的母亲。起初，会愤恨地骂他是个不争气的小杂种。后来，再不骂了，大抵是绝望了，便由着他，爱怎样就怎样。

他没有父亲。很小的时候，父亲便跟着另外一个女人消失了。他不是不想读书，只是一想起念大学需要的那笔庞大费用，心里就会隐隐地疼。

他暗想，他该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了。于是，跟着几位游手好闲的朋友，一道学开车。他三借两凑地弄了些钱来，考了驾照后，去一家公交公司应聘。因为之前他听人说，大巴司机的工资很高，再且每天有一包香烟。

收到被录用的消息时，他细细地算了算，要是这样的话，他每天买烟的钱就可以节省下来，不用三年，就可以给她在楼下开个小商店。那么，她从此就不用再出去帮别人打短工，受别人欺负。

他工作后，她经常会给他要钱。她说，我没钱用了，你把这个月的工资打些到我卡上吧。他不语，给她打了一半过去。

半晌之后，她打来电话，凄厉的吼声隔数米都能听到，她扯着嗓子骂，你个小杂种，我叫你打400，你只给我打了200，你以为老娘是乞丐吗?

他说，我没钱了。她一听这话，更来劲儿了，你是不是打算存够了钱，好跟你老子一样消失?我就知道，你们男人全靠不住!

他生气了，也扯着嗓子喊上一句，我不是摇钱树!接着，啪的一声压了电话。

她习惯了他这种态度。之后也学聪明了，她要是想要300块钱的话，她就会说要600，要是想要400块的话，她就会说要800。因为她知道，他老是只会给自己一半。

有一次，她鼓足了勇气说，我这里有事，你给我打1000块过来吧!他冷笑着问，你有什么事?你这一个月已经是第三次向我要钱了，你真以为我会抢银行啊?

她生气了，又扯着嗓子喊道，我是你娘，你不该养我吗?他说，该，但，以后你要是再给我要三位数，那我就只能在后面减去一个0。

你个小杂种，和你老子一样奸诈!她在那边险些气晕。

他有时真不明白，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读书之时，他天天向她要钱，不也一样在过吗?现在反倒好了，他给她钱，她的钱还不够用。

下班后，她说，回来吃饭吧，我做了你喜欢吃的糖醋排骨。

他破例没有加班，5点准时交接，匆匆赶另一趟公交回家。

他把她做的糖醋排骨吃个精光，然后讪讪地说，老板，手艺见长啊!她满意地笑笑，叮嘱他，以后别在外面瞎吃了，回家来吃吧。

他恍然有些感动，默然地点点头。刚想主动起身收碗，她便接了过去，高兴地道，说好了啊，每月500块伙食费!这月就从今天开始算，明天交钱。他坐在油烟弥散的厨房里，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心里除了金钱之外，还能装进些什么。

想想也划算，500块钱一月，比外面卫生便宜多了。再者，还有糖醋排骨。他兴高采烈地取了钱，交到她手里后，每日一盘的糖醋排骨瞬时变成了每周一碟。他无奈地问，老板，你就这样对待老顾客?

她一手抹着桌子，一手指着他道，小杂种，我是怕你吃太多得糖尿病!这叫健康饮食，你个乡巴佬到底懂不懂?

当他第一次将女友领回家的时候，她原本红润的面色顷刻惨白。他在厨房里悄悄地问，你是不是怕我有了女友之后就不要你了?她像个孩子一般点点头。

他抽着鼻子笑笑，拍拍她的肩膀说，不会的，你才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呢!说完，他转身出去了，因为有两颗滚烫的泪珠即将滑落面颊。

那顿饭做得极为丰盛。不过，当晚，他便和女友分手了。他说，在她没有找到依靠之前，他得把所有精力都花在赚钱和照顾她上面。

当然，这事儿她并不知道。

回来后，她问，小子，你们开始多长时间了?他说，分了。她诧异而又内疚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我做得不好。还是怎么了?早知道就别把人家带屋里来啊，牵到外面饭馆吃一餐，也花不了几个钱。你也不事先通知我，否则，我也可以换身衣服，买些更好的菜回来。

不是，她嫌咱们家穷呢!他打断了她的唠叨。

她不语，大半天后，才神情激动地说，别气馁，不就失恋吗?谁没有过啊?就凭我儿子的条件，找个大明星都行!儿子，多挣钱，以后给妈娶个大明星回来!

看着她日益突显的白发，他双眼有些发酸。懒散地说，我累了，睡一觉就没事了。他不想再听下去，怕自己真会大哭起来。他也不想让她知道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

两月后，他跟她说，我想去广州闯一闯。她黯然地问，什么时候走?他说，明天。接着，沉默席卷了那个狭窄的厅堂。

他说，我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打算了，就是有些放心不下你。她大笑，我几岁了?你还是从我怀里蹦大的呢，有什么放心不下?你走了，多好，我落得清净，一个人住那么大间房子，宽敞，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知道她是在安慰他。她一直都怕一个人在家。临行前，他去花鸟市场买了两只大狗，叫她帮他看养着，伙食费他会照付。

实质他只是想让它们来保护她的安全，打发她的无聊时光罢了。

他在广州依旧当司机。不过，待遇比在小镇里好得多。稍微节俭一点儿，还是能攒下很多钱。

兴许是他加班太多的缘故，清早在人流汹涌的马路上，他和一辆出租车撞上了。人是没伤，不过，把那辆车给弄得惨不忍睹。

出租车司机要求索赔五万块钱，要不，就将他告上法庭。他说，你告吧，反正我没钱!其实，在他的银行账户上，这些年已存了近八万元人民币，只是他不想还罢了。那些钱，是要用来给她开商店的。

他像当初选择司机这条路一样，细细地盘算，翻了很多资料。五万块钱，他顶多坐两年牢就能出来，而要是赔了的话，没个三五年是很难再挣回来的。

她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买了站票，连夜坐车，马不停蹄地赶到广州找他。

开庭前，她将所有积蓄一并取出，哀求原告私了。他惊异地问，这些钱你从哪儿来的?

她含泪说。不都是你这些年给我的吗?放心吧，干净钱!本来打算再存一年就用来给你买辆二手车的。我也知道，在外面干活就是端别人的碗，既然端了人家的碗，哪儿能不受人家的气?谁知，却出了这么一档事儿。

法院门外，他第一次抱着黑眼圈的她，哭得不由自主。原来，形如金钱关系的他们，一直保留着对彼此最深沉的疼爱。

她说，咱回去吧，继续以前的生活，你开车，我打工，等存够了钱就给你找个大明星媳妇。

他说，妈，你先回去，我结婚还早着呢。再说，你都没找，我结婚了，你怎么办?站在凉风呼啸的地铁站口，她哽咽了，小杂种，你还知道我是话，就跟我一块回去，妈到哪儿，你就老老实实跟着到哪儿。

他回去后，背着她取了钱，在楼下开了个小商店。她问，这些钱你从哪儿来的?他说，干净钱，给朋友借的。实际她知道，虽然每日来叫他吃喝的朋友颇多，但真肯借给他那么多钱的朋友却没一个。

他拿着钱宁愿坐牢也不肯赔，就是为了给她开个小商店，结束打工的受气日子。

隔着木门，她在弯腰搬箱的时候忽然泪落如雨。屋内，他气喘吁吁地说，等商店好了，我打算再出去闯一闯，这样钱来得快些。

她清了清嗓回他，行啊，你把我捎上就行。他笑，你跟着去干什么啊?看着商店就是了。她说，小时候，你老爱跟着我，你老子带你走你都不走。现在，该我跟着你了。

后来，他留了下来，在小镇里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他时刻告诉自己，不能走得太快太远，因为她真老了，已跟不上他年轻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