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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太行乡村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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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大雪

人和北风一起,将村庄里外收拾干净。该干枯的干枯了,该死的死了,可活着的照样活着。野草不把身子和脑袋伸在泥上面,都蜷缩在泥土下睡觉。蚂蚁、蚴蜒、甲壳虫等小东西大概也厌倦了地面上的生活,像人一样,天气一冷,赶紧回到自家屋里。不忍把身子交给北风吹冻。这样一来,北风再大,天再冷,也都是外面的事情,和自己无关。蝎子们更精明,翘着尾巴,爬到地鼠的家里,凭着自己家族庞大势力,抢占别人的家园。乌鸦不远万里,从西伯利亚或更远的地方飞回去年的地方。有一些老了,有一些死在路上。还有一些肯定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它们呱呱叫着,在叶子落尽的枝头上,蹦来蹦去,干燥而无聊。

冬麦苗儿长到两寸多长的时候,就在寒风的阻止下,暂且停止了生长,一门心思地挨着土地取暖。北风吹动它们的身子,寒冷让它们神情枯蔫,但阳光一跑下来,人再浇上一次水,它们就自觉根基牢固了,再大的北风也不当回事。守得住自己就行。

灰雀也一天天的多了起来,灰雀是本地土著,人的房屋、树杈、草窝和堆放的庄稼秸秆里面,各个角落都有它们的巢穴,村庄就是它们的家。没有种麦子的田地空着,秋天时候倒青的藤蔓还蓬勃地长着,如果白天不很冷,早上冻上一阵子,中午就又泛了过来,虽然不知道要往那儿长,但长的本身就是对生命存在的一种证实。耐冷的韭菜还不肯像草一样枯萎,扑楞着葱绿的身子,时时在提醒,要人赶紧来把自己割了捏饺子吃。

鸟儿们不失时机地占领了闲下来的田地。因为,人在收庄稼的时候,由于过于成熟和粗心大意,在里面剩下不少粮食籽粒,鸟们当然欢喜了,它们比人更乐意不劳而获,或者这就是它们的一种生活手段。再说,人吃的东西肯定很好,村人们吃饭时,鸟儿们就在树枝上看着,馋得流口水,用人听不懂的话骂人。要是再一生气,干脆拉一泡稀屎,能掉在人碗里边当然好了,掉不到碗里也算是警告。

将果实尽量摘干净以后,人连庄稼秸秆也不放过。用柴架子一趟趟地背回来。再抡起铡刀,切成一段一段的,留着喂牲口,多余的就在院子里掇起来。无意识地让鸟儿们冬天有个温暖的被窝。这当然只是我的想法,村里人大都将庄稼秸秆用作引火柴,自己的事情都还顾不过来,没时间去为鸟儿们做些什么。

北风乱刮,村子内外也都是叶子们的尸体,颜色金黄,质地干脆,厚厚的一层,人就拿扫把扫成一堆,用篮子装了,扔到粪堆里,再挑上几担子湿土盖住沤粪。如果是孤寡老人,就收了晒干当柴烧,不用费很大力气,就能攒好多,虽然不耐烧,但有的烧,总比没有强。

田里没事做了,男人们就想找点事儿做,种地打的粮食仅仅够一家人吃,有的还不太够。卖钱更不可能,只有到外面打工,当木匠或者拉大锯,挣点零花钱。上了年纪的人不愿意走动,到外面打工也没人愿意用,在家里也闲得慌,可也闲不住。一早起来,喝了米汤、吃了干粮,就背着架子、提着斧头,别了镰刀,到山上砍柴,或者拿铁锨、头去修整一下田地。到了地里以后,也不像播种收获时候那样紧张,慢慢来,悠悠干,干多少算多少,谁也没跟定数定量,由着自己性子来就是了。

通常的情况是,收拾完地里的庄稼,年轻一点的男人都要出门干活去。老婆虽然舍不得,但必须支持。有的男人懒,想一直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几天吹牛聊天的清闲日子,老婆拢拢粘着草芥的毛发,叹息一声说,眼看就快过年了,家里一个钱儿也都没有,给孩子们穿啥吃啥?剁指头儿呀?!

事实上,女人们也不希望男人出门干活,一个人在家,几天还行,一个月以上,就有点难熬了。有的熬不住,就捎信儿让男人回来一趟。光说是有事儿,而且是紧要事儿。有的婆娘什么也不说,男人啥时候回来算啥时候。

男人们也心知肚明,就响应女人的“号召”。于是,会木匠的就出去跟人家做家具去了;会拉大锯的就跑到山西;什么都不会的,就出去打工,什么活计都干。天长日久,有模样长得俏一点的男人,在外面混个相好是轻而易举,经常有的事情。这样的男人一般回家很少,从十月初到年根儿,回来一次就足够了。有的男人在干活儿时候,遇到的女人,心里边想要的确想要,而且想得要疯;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女人无非是想挣点钱,贴补家用,生理需要倒在其次。怕自己挣的那个钱被人家骗了要了,回家没办法交待,就硬着心肠拒绝。实在拒绝不了,就来一次,人家要的钱多了,就暗里懊悔一阵子,发誓就这一次,以后光着钻被窝里也绝对不干。

想是这样想,至于能不能办到,谁也不知道。

男人前脚出门,雪后脚就下起来了。大部分是在傍晚和凌晨。那时候,上山打柴的捆好了柴正准备往回走,或者村人们都还在睡眠之中。风刮了一阵后,地面的残枝败叶贴着地面或在空中飞舞着,从房顶、院地和牲口圈上边擦过,本来还不太冷,风走过,就冷了下来,有人会说,这天气咋就变这么快?看样子要下雪了。有人搭腔说,下雪好呀,麦苗儿不吃亏。

雪花说下就下了,不跟人商量一声。开始下的时候,也不惊动人。雪花的下落完全是雪花的事情,跟人一丁点关系没有。但村人不这么认为,老了的人尤其迷信。把下雪称作老天爷造福于村庄和善举,或者说今年春节咱村人都到砾岩村的龙王庙烧香了,龙王爷看着这片人好,下点儿雪,算是村人对神仙虔诚的一种回报。久而久之,年轻人也不自觉地跟从老年人的说法,虽很少发表议论,大多数心里边也还是这样认为的。有几个二杆子偶尔也会说句真话,敞开嗓门说,下雪就下雪,跟他娘的谁都没关系。

可雪花不管人的说法。它们成群结队,悠悠或者急速,不分地点、不分人头,该往哪里落就往哪里落。只是风会吹动,它们不得不偏离既定的方向。

我仰头看,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暗冥天空中,仿佛珠链儿,一颗跟一颗中间是灰色的空气。它们下落到一定高度,就再也不是直线了,而是整串儿地微微斜着,像是谁在下面拉着不住奔跑一样。不一会儿,村庄就不见了,白色取代了整年一色的青石房子。要不是有些炊烟冒出来,跟空旷山野没有什么区别。远山近坡上面也再不是枯草和荒地的破落样子,一个个、一面面地光洁起来。

那一年,我和老民棍子十四岁,可我们已经学会把酒作为一种介质,借以丈量朋友之间亲密程度了。太阳快落的时候,他喘着粗气,涨红着脸,跑到我们家院子里断断续续地说:曹书小晚上要咱们村看戏。那么老远,黄毛、大嘴岔和咱俩都算他不错的朋友,晚上得表示表示吧?我说行,这应当的!吃了晚饭,我和老民棍子就在黄毛和大嘴岔的带领下,还有一个不大熟识的曹书小带来的朋友,走进戏台一边的小卖部,买了酒,花生、江米条和瓜子,然后倚在柜台上各自端起来,同声喊:喝!那声音在低矮的小卖部房顶打落一片尘土。

白白的液体进入嘴巴、喉咙和肠道,火焰一样,说不清楚的难受。我喉头哽动了几下,几乎要呕吐出来,只觉得脸庞一阵火烫。但我必须要喝,同学啊,义气嘛,这多么神圣!我们说着一些什么,但早就忘了。我只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大口地喝酒。曹书小走的时候,我们出来,在路边送他们,看他们的身体和自行车一起摇晃,在向下的村间公路上逐渐消失。

这时候的黑夜已很浓重了,戏台上的锣鼓也将近尾声。我们站在路边,风一吹,头脑一下子就含糊不清了,僵硬的舌头也舒展不开。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今晚的核心人物曹书小。我们都知道,曹书小的爹是乡卫生院院长,是我们羡慕的对象。院长――代表着钱财、荣誉和地位。我们虽然还小,但早就渴望了。

正在我们说的时候,一直没吭声的黄毛鼻子里不断发出哼声。我们知道他对曹书小刚才不喝酒的表现有点不满。就一起住了嘴巴,看着黄毛。在黑暗中,黄毛的脸好像是紫色的,再加上戏台上的余光,看起来更加严峻,甚至有点恐怖。

黄毛又哼了一声,转身面对我们,先是掏了香烟,分给我们一枝。点着,吐出一口烟雾,又深吸了一口,和烟雾一块儿告诉我们说:他和曹书小是卫校时候的同学,感情好的像梁山伯和祝英台、七仙女和牛郎,连追女同学都不分你我。说之间,扬了几下额前的刘海,那神情,在那个黑夜,让我印象深刻。

说起来,我、老民棍子和大嘴岔、黄毛他们已经好久没有拉帮结伙了,尤其是分别升了初中之后,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就像每周回一趟家。

每年初秋,村里都要请戏团来演几场大戏,算是报答神灵们对村人和庄稼一年的护佑和赐予。可端坐在台下看那些人在上面装腔作势是大人们兴趣和爱好,我们只是喜欢趁着这样的机会,搞一些自己的活动。就像那个夜晚,曹书小来了,我们喝酒了。这要在平常,谁也不会买一瓶白酒分给大家喝。

往往,喝完了酒,我们就想做一些什么事情。酒精在身体之内迅速扩散,膨胀着我们的血液,壮大着我们的胆子。当时的感觉,就是迎面走来一具老人们经常说的僵尸或者妖精,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看见了也当没看见。我们站了好大一会儿。腿脚有点酸困。黄毛倡议大家坐下来,厚厚的沙土还残存着太阳的温度,只是有点潮湿,屁股凉凉的。

黄毛却坐在马路礅子上,翘着二郎腿,牙齿和嘴唇左右摆弄着过滤嘴香烟,一副老大排头。我心里有点不服气,但也不敢当面对抗,只是用黑夜中的眼光狠狠地剜割了他一下。

黄毛当然没看见。

大嘴岔最先开口说,咱们得去干点啥才过瘾吧?黄毛立马接茬说,对,这个提议符合君心民意。老民棍子也随声附和。但具体干点啥呢?我们心里也没底,相互看了看,就把眼光聚向黄毛。黄毛继续抽烟,没表示意见。他嘴边红红的烟头明明灭灭,看起来有点神秘意味。过了一会儿,黄毛扔掉烟头,站起身来说,跟我走。我心里一阵狐疑,但没发问,倒是老民棍子开口了,说干啥去?走在前面的黄毛止了脚步,回头盯了老民棍子一眼。

离开灯光,黑夜陡然沉了下来,都快压到眉尖了,到处都是它们的柔软肢体。我们气喘吁吁,离开大马路,向着和尚沟的方向。大我们六七岁的黄毛脚步迈得很大,我们几个在后面步步紧跟,生怕拉远了距离。这时候,先前的酒气已经消散了一部分,晕胀的脑袋逐渐清醒。

和尚沟是一个空荡荡的山沟,两边山峰高耸,且越走越深,尽头是一座大山。大山腹部,住着一个50来岁的寡妇;左边的山坳里,住着一个40多岁聋光棍。夏天时,也常有放牧牛羊的人偶尔在那儿过夜。暑假或者寒假,我们这些半大小子经常会去那里收割庄稼或打摘果实。

事实上,离开大马路的那一时刻,我们就知道了此行的去向,不知老民棍子和大嘴岔怎样,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又不敢说出来。黄毛的威严和手段我们是领教过的。在他那帮子同龄人中间,黄毛是最能摆舞的,说一不二,对他爹都是说打就打,即使扬言要和村支书青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狗和平,也怵他三分。

这样想着,脚步不自主地慢了下来,走着走着,倒是大嘴岔离黄毛最近,和我、老民棍子之间至少相差50步左右。老民棍子猛地凑到我耳边说,害不害怕?我说,不害怕是驴。黄毛回身看了我们两个一眼,压低声音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几天没吃饭了!我和老民棍子急忙跟了上去。

路越来越不好走,脚下尽是卵石,一不小心就要崴脚,可又不能走得太慢。这时大概10点多了,处在空荡荡的山谷,徐徐吹来的风格外清冷,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我放下衬衣的长袖,系了领扣,身体还止不住打哆嗦。

路逐渐窄了,一边的山坡上树影有如鬼魅,轻微摇晃身体,杨树叶子互相拍打的声音,类似于鬼在鼓掌;就连一向柔顺的茅草,也在风中发出嗦嗦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踩着行走一样。不由得想起祖父说过的那些妖精鬼神。祖父曾说,他年轻时备战备荒,在这山沟修坡地,晚上,起来小便,就看见一个光身子的大孩子,推着一块大石头在河沟里面疯狂奔跑,石头与石头相撞的火星和巨响都真真切切。还有黑猪军他爷爷被狼舔掉半个脸的真事……想到这些,愈发惊惧,感觉四周潜伏了许许多多的妖精鬼怪,随时都可能跳出来,把我们几个撕成碎片,再一口一口吞噬掉。

刚走过一道斜坡,就有一块石头滚了下来,要是少走两步,就砸到身上了。老民棍子和我一阵惊恐叫喊。黄毛和大嘴岔转身说,看你们两那怂样子!一块破烂石头就吓成这样,还能干成什么大事!

我声音颤巍巍地哀求说:黄毛哥,咱们回去吧。

黑老三自个儿心里清楚,像自己这种家里边不是很富裕,爹娘死得早,没有手艺没有当官亲戚带好处的小光棍,人家林巧凤愿意嫁给咱那就烧了高香了。

结婚那天,村里的老年人拒不来给黑老三帮忙,倒是一些年轻人来了,帮着黑老三摆了酒席,陪够了酒,又放了鞭炮,把林巧凤娘家人送走,晚上又折腾了酒席,请邻村送贺礼的人吃了喝了。已经是深凌晨2点多了。

村里的一大群年轻人个个喝得醉醺醺的,黑老三暗示了几次,可年轻人就是不走,一个个或站或座或躺,堆在黑老三和林巧凤的洞房里,抽够了烟,喝足了水,嚷着还要闹洞房。这时候,22岁的堂弟白晓通一声令下,几个小子一个个挺直了身子,吐掉烟头,用脚一踩,就把胳膊捋了,走到林巧凤跟前嬉皮笑脸地说,哎呀嫂子,让兄弟今儿个打你几个“悠墩”(闹洞房的一种游戏形式。通常为几个人抬起新媳妇把屁股向墙上撞)?林巧凤两眼一瞪,开口就骂: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都啥时候了,还给老娘整这个里个儿愣!再不走,老娘可就拿刀剁了!林巧凤一说完,掉转身子,脱了皮鞋,撅着屁股爬到床上,把被子拉开,伸手就解上衣扣儿。

闹洞房是村庄约定俗成的规定,不管是大官的千金小姐,还是穷人家的黄花闺女,只要出嫁,成为别人的媳妇,结婚那天晚上,村里小伙子就有权利闹洞房。作为新媳妇还不能表示反感,如果找地方躲了,就是翻遍村庄也要把你找出来,和你闹腾够了,才一个个回家睡觉。嚣张的大小伙子们兴致勃勃,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挨了林巧凤的一顿骂,一个个脸色唰地变了,嘻笑的神情还在脸上挂着,一会儿就凝固成了尴尬。怔了一下,白晓通第一个转头朝门外走去,一抬手,把黑老三的大红门帘掀了个旋风舞。其他的几个半大小子也跟在白晓通后面,气咻咻地走出黑老三的房门。

别看光棍黑老三平时在村里指天骂地,打狗撵鸡,谁惹了他,敢揣着把杀猪刀子窜到你家,砸镜子摔碗,还要和你刀子上面见高低。可在林巧凤面前,平时的嚣张和霸道变做了唯唯诺诺,看林巧凤冲白晓通他们发火,当时就想制止。可一看林巧凤脸色,嘴张了几次,又把话儿咽了回去。

黑老三起身走到门口,把帘子挂好,随手吱呀一声,把门关住,用插销插了,一边往床边走,一边小声对已经躺在床上的林巧凤说,今儿个趁个高兴嘛,平时这些人连请请不来,况且人家又给帮了几天忙。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躺在床上的林巧凤一听,一个鲤鱼打挺,床板嗵嗵响了几声。只穿了裤头和乳罩的林巧凤两手往腰里一掐,张口大骂黑老三说,的黑老三,老娘不高兴咋了?啥时候老娘轮到你来教训了!实话告诉你,老娘今天能进你白家的门是你白家上辈子积了德,祖坟冒青烟,的不要不识抬举!实话告诉你,等张处长和他那个死老婆离婚了,老娘就是官太太!

林巧凤骂完,喘着粗气在床上站了一会儿,又一屁股坐下来,拉了被子盖住脑袋,自顾自地睡了。黑老三怔在原地,到现在才明白林巧凤死活不领结婚证,原来就没打算着和自己过。村里也不断有人说,人家林巧凤嫁过来不过一时,等市里的那个张处长和老婆离婚之后,就来接林巧凤。一开始,黑老三还真不相信,要是像村人说的那样,林巧凤就没有必要答应和自己搞这个结婚仪式,在哪儿等不是个等?

黑老三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抽了几颗烟,一时间,心里边翻江倒海,说不清是苦还是咸,只觉得胸脯里有一股硬气,撑得肋骨疼。前前后后地想了一圈儿,自己打开被子,挨着林巧凤躺了下来。

被子是两个姐姐送的,大红缎子被面,上面还绣着两只金色的鸳鸯,在几道水纹里面身子挨着身子游水。看到这些,黑老三心里就越憋屈,心里想:这世界真是不公平,有的人一辈子身下女人无数,像赶骡子一般,鞭子打了一个又一个。有的人一辈子连一个女人都没有。我黑老三花了十几年攒的那点血汗钱,翘锣打鼓,摆酒席进洞房,看起来也热热闹闹娶了回媳妇,从今以后再不要一个人守着个冷被窝,胡思乱想,睁眼等天亮。娶回来一个母老虎不要紧,凶一点就当管自己,省得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整天没事干,东家跑西家窜,到哪谁都不把自己当人看。本想娶个媳妇,生个孩子,盖个房子,一辈子也活得像个人样儿。你林巧凤当过鸡,被当官的包过、搞过俺不嫌,只要你一心跟俺日子,一家人和和气气,种好地,管好孩子,看好门,比啥都强。闹了半天你林巧凤心里边想的还是那个臭当官儿的。让俺白花了那么多钱。

想着想着,黑老三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心里边好像压了一块铅,快把肚皮给坠破了一样。接着就小声哭了起来。

林巧凤实际上也还没睡,听黑老三在哭,心就有点发软,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

因为吃了一些凉菜,肚子有点不舒服,忍不住放了一串闷屁,臭得赶紧掀开被子换空气。黑老三一听林巧凤有了动静,就把哭声压进嗓子里。等林巧凤重新把头捂上,就又哭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林巧凤猛地拉开被子,大声说,你他娘的还让人睡不睡,爹死了还是娘跑了,哭啥呢哭?!林巧凤这一骂,黑老三愈发伤心,索性放开嗓门,呜啦啦地放声哭了起来。

林巧凤气不打一处来,翻身坐了起来,一把撩了黑老三的被子,放小声音对说:老三老三,今天可是大喜日子,你这么个哭法儿可不好,咱俩以后还有日子过呢。实话对你说了吧,那个张秋林即使和他老婆离了婚,也不可能来找俺的,俺以前在郑州当过小姐,张秋林不是不知道。

黑老三听林巧凤这么一说,马上止住了哭声,把灯拉着,看着林巧凤,嗫嘘着说,俺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巧凤你知道了就好。

男人是土,女人是水,两相掺和,才能和成泥。这天晚上,林巧凤把黑老三拉到自己被窝来,运用自己做小姐看学到的技巧,把个三十三岁的小光棍黑老三伺候得,浑身的骨头都化成了水儿。

第二天起来,黑老三的两只眼睛肿得像个猪尿袋,眼眶像抹了锅底黑。村里快80岁的老光棍白金山站在自家破烂的屋檐下面,扬着根尺巴长的旱烟袋冲黑老三喊,嘿,兄弟来来来。黑老三回过脑袋,看了老光棍白金山一眼,声音打着颤儿回答说,金山哥,你咋起这早呢?白金山压着嗓门,从鼻子里面挤出一串笑声说,俺不像兄弟你啊,晚上有事儿干。没事儿干不起早点,就他娘的成了葫芦蛋了,死了都没人管。

白金山解了绳子,把朱随妮拉起来。朱随妮的鼻血流到胸脯和上面,像个血人一般。朱随妮说,这回你得给我20块钱,不然,你今儿个就别想走,我告你我。白金山心里害怕,搜光全身的衣兜,连准备打盐的钱都算上,也才十六块五毛五分钱。朱随妮点了点说,剩下的先欠着,下回带过来。

白金山一次出了二十块钱,心里边觉得很亏,要不,二十块钱可以干好多的事情,和上苑村的白如饺做一次才给3块钱,这一下子就省掉了七八回,真他娘的冤枉!就打了好多天没去朱随妮那里。朱随妮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白金山之前,南街的曹明林,白庄的赵德山同一天晚上来,都让朱随妮给对付过去了,何况你酸秀才白金山。

爹娘死后,白金山就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面,反正没有媳妇,也不准备着怎么把时光过好,只要每天有吃有话就行了,到老了动弹不动的那天,再叫外甥子来看管几天,实在不行,就半瓶敌敌畏喝了完事。

这是村里光棍的普遍人生临终打算或说最后宣言。

朱随妮到后沟村的时候,天正擦黑,这就是朱随妮的精明之处,这个时候人少,不容易被人遇到。若是白天,一个娘们进光棍家门,时间长了不出去,村人肯定知道里面发生了啥事。那时候,白金山正在灶火边吸着旱烟,锅里面骨碌碌地煮着黄豆。朱随妮进门也没吭声,猛地在白金山肩膀上打了一巴掌。把白金山吓了一跳,差点昏过去。一看是朱随妮,心里面就知道她来的目的。

白金山心想,既然躲不过,也不能把你便宜了。就拴了门,把朱随妮推倒炕上,拉了朱随妮的裤子,再解了对襟衣扣。朱随妮听由其变,啥也不说啥,眼睁睁地看着白金山折腾。正在忙活着,白金山的老毛病又犯了,让朱随妮起来,拉来椅子,又把朱随妮绑在了上面。因为在自己家里,这一次,白金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和惬意。

由于长期得不到的滋润,村庄的光棍们心理难免有些变态。白金山这点行为,要是跟的老光棍曹居林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曹居林和捻子沟村的宋玉莲做事的时候,每次都要宋玉莲戴上牲口嚼子,自己拉住宋玉莲的头发,每次下来,宋玉莲都要掉一绺头发。可是曹居林给的价钱也高,80年代中期,每次都是人民币20大元,少一分宋玉莲都不让曹居林挨一下。

再说黑老三和林巧凤。这两口子整整比白金山小了两辈,黑老三应当叫白金山爷,因了白金山是个光棍,在村里和黑老三一样没有地位,两个人就省略了称谓。没娶林巧凤之前,黑老三还经常到前辈白金山那里取经,也想找个相好。现在娶了媳妇,就跟白金山疏远了。反正白金山已经80多岁了,也没几天活头了。

村里死了一个光棍,还会有新的光棍诞生。

几年后,林巧凤并没有被城里的什么张处长接走,还和黑老三生了一个儿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们俩也早抱上了孙子。

乡村青年朱有成

好不容易把一片春玉米地锄完了,朱有成松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子。冲在下面地里的挖土的朱明起喊:“二大爷,上来抽根儿烟吧。”朱明起是个爱抽烟的人,平时舍不得买卷烟抽,也和朱有成他爹朱青山一样,整天吧哒着个旱烟,老远就能闻到身上的呛人味道。朱明起听朱有成叫他抽烟,心里想这小子抽的是卷烟,蹭几根儿也不错。

可朱有成叫朱明起抽烟,不光是偷懒的心理在起作用,最大的目的是请朱明起再给自己算一卦。听村人说,朱明起算卦真有一套,主要是从生辰八字和手相上看,据说这样比打卦、抽牌来的准。朱明起和朱有成在地边儿的石头上坐了。朱有成说:“二大爷,给俺再看看?”朱明起嘴巴大,满口黄牙,脸皮干得跟松树皮一样,把朱有成递给他的烟狠狠吸了一口,在嘴巴憋了一会儿,再把灰白的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

朱明起说:“算就算算呗!”接着问:“你出生的时刻是啥时候呀?”朱有成说:“八月初六,鸡叫头遍的时候。”朱明起嗯了一声,把烟叼在嘴里,左手伸开,大拇指挨着在四个指头肚儿来回掐。吸溜了一口烟。转头对着朱有成说:“你这个命不赖,吃不了啥大苦头,一辈子衣食不愁,有家有口。”

朱有成又问说:“看看俺啥时候能找上媳妇?”朱明起抓起朱有成的左手看了看说:“你的婚事还得几年,还没开呢。”朱有成嗯了一声,疑惑地问了一句:“这样儿呀。”朱明起又问朱有成说:“有成你今年多大了?”朱有成说:“比您家武生哥小一岁。”朱明起啊了一声说:“28了啊!”朱有成嗯了一声。

朱有成自打初中毕业,就一直跟着他爹朱青山干商店。

朱青山以前是县城供销社朱家庄分销点代销员。供销社不景气了,就把个分销点承包了出去。朱青山和几个儿子闺女商量后,都觉得可以承包,也算给最小的弟弟朱有成找了一份工作。

朱有成人很聪明,跟着他爹学了一年,就把算盘儿打得吧啦响,做生意也有些新鲜招儿,嘴皮子也甜,常说得买东西的乡亲们心花怒放,不想买也忍不住买。时间一长,村里人夸奖朱有成脑子活,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十七岁那年冬天,和尚沟村的白起亮趁黄昏到了朱有成家里,对朱有成爹朱青山说,愿意把自己的闺女白凤巧许给朱有成。朱青山当然高兴,白起亮家境丰厚,又是小学教师,亲戚们中有当乡长的,有在信用社工作的。方圆十几里的村里,算得上少有的家大业厚,财势两全。

闺女白凤巧还没十八岁,上门说亲的人都快把门槛给踏破了。白起亮不是嫌远,就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拒绝了好多前来提亲的人。

朱青山二话没说,就替朱有成答应了这门亲事。白起亮走后,朱青山就到了店里,对朱有成说了。朱有成见过白凤巧,人长得虽不是很漂亮,但也动人,朱有成说没有什么意见。

当天晚上,朱青山就召集了在家里务农的几个儿子,简单商量了一下,几个儿子都说这是好事,没啥意见。朱青山就说:“那咱瞅一个好日子,先递了手巾再说,免得夜长梦多。”

所谓的递手巾,就是订婚。腊月初三的晚上,朱青山在新买的一对花手巾里包了一千块钱,带着朱有成,跟在媒人张翠玲屁股后面,到了白起亮家。喝了几杯酒,围绕着朱有成和白凤巧的婚约,双方交换了意见。两家大人叫朱有成和白凤巧相互看了看。朱有成给白凤巧手巾时,白凤巧脸红过了屋梁上的灯泡,双手在腹前拧了一会儿,就把朱有成手里的手巾接了过来。

关于她丈夫,从来没人说起,我也没询问过。只知道她只生养了一个女儿,还是哑巴,虽不会说话,可也十分聪明,嫁在三里外的一座村子,时不时回来看看她。再路上遇到,我们叫她姑姑,她答应,冲我们和善地笑。

村里还有一对老人,一辈子只生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老汉先前在煤矿上班,安然退休。妻子极其贤惠,每一碗饭都要亲手送到丈夫手里,可丈夫就是不喜欢她,三天两天打她一次,鼻青脸肿,伤痕累累。但妻子一声不吭,擦掉血迹,洗净脸面,就又笑意盈盈地站在丈夫面前。有一天,妻子突然死了,丈夫疯了一样,拒绝儿子儿媳的奉养,把端来的饭和送来的东西扔到院子里。他一个人坐在妻子去世时的房间,几天几夜不吃饭,只是闷头抽烟。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孙子去看他,推门进去,老人已咽气多时。

我还是一个孩子时,看到和听到这些老人,心里满是神奇,觉得他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村里还有一个老人,娶了一个武安籍的媳妇,生养了一个儿子。他不喜欢,总是狠打儿子,有时吊在树上用蘸水的麻绳打,或冷不丁地,用木棒从后面击打。慢慢长大,儿子双膝瘫软,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使他更为厌恶,一天之内还要暴打几次,孩子的舅舅看不下去,在武安市内为一直蹲着走路的外甥找了看大门的活儿。一去多年,直到父亲死后,才一个人返回。他最大的喜好是抽烟,有一次,没烟抽了,急着往小卖部跑,走到一个斜坡上时,烟瘾发作,从坡顶滚了下来,目击者说,像一个圆球一样,滚了几十米,最终被一棵椿树挡住了。

我长到十八岁,再也没有见过他,关于他的传闻都是和他相距不远的小侄女儿叽叽喳喳说给我的。小侄女儿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二表哥三十二岁那年春天上吊死了,二表嫂改嫁武安,新任丈夫常年承包铁矿,积攒了不少家产。儿子没了,大姨妈就把小孙女留了下来。十多年过去,二表嫂在武安生活丰裕,比先前肥胖了许多,又生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相比较,大姨妈老了,生活水平远不如其他人家。但小侄女儿却出落得丰满动人,且头脑精明,乡情世事,无不精通。

有女不愁嫁,小侄女儿眼看到了嫁人的年龄,说媒的踏破门槛,大姨妈主张往沙河这边找,小侄女儿却喜欢武安那边的生活。两相争执,谁也不让。回家后,大姨妈对我说起,我劝她说:晚辈的事情,还是不干涉为好,哪里好去哪里,关键是人家自己喜欢不喜欢,做得长辈的只是盼着她好,关键时做个参谋就行了。

不知道大姨妈会不会同意我的意见。在外省,我总是记挂他们。每次回到家里,她们都能给我说些乡村里事给我听。倒是三表嫂总和大姨妈闹别扭。有一次在她家吃饭,一口馒头还没咽下去,三表嫂就数落起大姨的不是了。这样、那样数落了一大堆,我心里厌烦,觉得三表嫂的出发点错了。劝她说:人老了就像小孩,性情脾气和思维方式就和往时不一样,宽容点好,况且又是做儿媳的。三表嫂却耿着个脖子犟,硬说大姨妈比谁都善于算计,只顾自己吃喝不管孩子们吃苦受罪。我说她又错了,一个老人,顾住自己就是孩子们的福气了,还要求她能给你们做些什么呢?

家务事,乱如麻,思路再清晰的思想家也难以从中理出头绪。按照母亲逻辑:每一个家族都有一个传统,一辈人好了,下一辈人也会好。就拿孝顺这一点来说,做婆婆的孝顺自己的婆婆。儿媳也会孝顺她。一辈一辈,一代一代,就沿袭下来了。我相信这一点。也总觉得,在冥冥之中,总有一种看不到的东西,深入到每个人的天性和血脉当中,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村里另一户人家,和我父母算是一个辈分,生养了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媳妇年轻时,常和婆婆闹事、打架,两两对垒,各不相让,最惨烈时,大把大把抓掉对方头发,隐隐渗出血来。时光迅即,她的六个女儿相继出嫁之后,她也老了。而她的六个女儿,也在各自的婆家声誉不好。

乡村妇女声誉的好与坏,无非孝道和妇道。她的六个女儿也都和她一样,和自己的婆婆闹得不可开交,还时有与人通奸的“绯闻”传出来。最厉害的一个,先是嫁给一个退伍军人,后与同村一个医生相好。白天,两人公然关了卫生所的大门,的欢愉声依稀可闻。后双双出走,至今没有音讯。还有一个,有一个做生意的夜宿她家,半夜,其从丈夫被窝“脱颖而出”,光着身子跑到生意人住的房间,凌晨时候又光身返回。

上次回家,听村人说,还是这位老太太,2004年冬天一个深夜,同村兄弟几个聚在一起商量事情。她躲在人家窗外偷听。兄弟们说到酣处,她冷不丁推门而入,开口与别人家众兄弟争辩。其中一个脾气大的,上去扇了她一个耳光。老太太大当场痛哭,跑出门来,到三里外一个光棍家吃了两碗剩面条,又连夜奔到三十公里外的三女儿家。又沿崎岖山岭,走了十八里山路,到乡政府所在地找到做生意的儿子。诉说苦情后,又跑到三里外的派出所报案。凌晨,太阳还没升起,她已回到家里,躺在炕上,叫来医生,开始输液了。

这位老太太年龄大我母亲十岁左右,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别说摩托车了。即使半路拦车,深更半夜的,也没有司机敢载她。况且,山路狭窄弯曲,只可人行。听完后,我想到,这老太太早有善听的名声,总喜欢半夜时分,深入各家各户窗前房后,“侦察”有关情事。善走则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越想越可笑,那老太太的两条腿,堪比比摩托车和汽车!

提到乡政府或派出所,还想起一件事。我很小时,乡里有个副乡长,极好女色,据说多次强行与一个发生关系。几年后,这位副乡长突然失踪,乡政府大门和围墙上毫无痕迹。乡政府发动群众四处查找,搜遍远山近村,丝毫不见踪影。半月后,从武安传来消息,一个放牛的农民,在山里见到一具男尸,口鼻之中,灌满沙子,显然窒息而死。一时间,民间传闻风起云涌。有的说,那副乡长作恶太多,神鬼共愤,被鬼半夜带走,到武安山里用沙土将他溺死了;还有的说,那副乡长半夜起身去见一个情人,不知怎么的就迷路了,误入深山,黑灯瞎火,跌撞而死。

1997年夏天,我的亲弟弟被同村一家人集体殴打致伤。母亲步行30公里到派出所报案。所长怒目说:这家人太嚣张了,非治治不可。到第二天,母亲再去,所长及其他民警口气大变,对母亲说:你儿子挨打,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事情到此为止。母亲询问原因,所长支吾。后来,有人亲眼看到,打人的一家,在乡政府所在地的“醉东风”大酒店邀请派出所的全体民警进餐,双方推杯换盏,相聚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