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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达利和十二宫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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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我来到北京,已是一个很冷的日子。

北京的风吹在脸上,立刻感到麻木。街道两旁的落叶被吹得满地翻飞,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正午,这些金黄的树叶在街上跑动,我和6站在公交车站牌下说话,树叶不断从我们的脚边漂浮过去。我浑身冰冷,忍不住想打哆嗦,6脸上则是红扑扑的。这一瞬间我想起了从前那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她有着婴儿般的脸蛋儿,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让人感觉到润泽和鲜活的印象。

6在北京已经定居多年,有了自己的家,我和她大概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因为我从没来过北京。

我对这座大都市没有任何印象。公交车站牌下站着很多人,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他们不怕冷。6也穿着一件鲜艳的羽绒服,我记得在多年前读过一部小说,里边的女主人公名字就叫“红”,现在我一下子想起了这个名字,6就像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在寒冷冬季,红总是让人温暖的颜色。

我对北京没有好感,如果不是因为6,我会躲在宾馆的房子里,不会跑出来,站在大街边上,看着汽车一辆辆从我们眼前滑过去。树叶则一阵阵地飘飞起来,像金色的蝴蝶,这是很漂亮的景致,但是太冷,已经对我没有任何的诗意可言了。

这种森冷的风使我很不习惯,每当一阵风吹过来,我就不由自主地一颤,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脆弱,不让6看出来。6一脸的笑意,一转眼已经是四十岁了,她稍微有些发福,但是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让我能回忆到20年前。她邀请找个喝茶的地方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拒绝了。我也没请她到我住的宾馆里去,她也没说什么。结果,我们就站在公交站牌下说话。我们没说这很多年各自的生活,我也没多说我对北京的印象,说话之间,我们几次给别人让路。公交站牌下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只好退到人行道边上,路边的树上不断地落下叶子,我越来越感觉到冷,到了最后我甚至没有耐性听6说话了,她在向我介绍我可以去北京哪些地方游玩。风从各个空隙里灌进我的衣服里,抵不住的冰冷,让我觉得浑身在发抖。我把手插在衣兜里,努力地用手背贴紧衣兜的布料,只有手是温暖的。

最后6坐上公交车走了,上车前,我们相互挥手,我们只不过说了二十分钟话,我却感觉过了二十年,很漫长。

我逃一般地回到宾馆的房间里,像生病了似的立刻躺上床,屋里很暖,很快就恢复过来。我点上一支烟,在吸烟的时候向窗外看一眼,阳光落在远近的高楼上,闪闪发亮,这是北京。

自打6定居北京,我很少和她联系,一般使用电子邮箱,电话是很少用的。很多年前我是和6通信的,但是越到后来,写信的时候越少。到了最后,我们只能通过发邮件联系了。邮件很像便条,写的人觉得无趣,看的人也觉得无趣,其实就是彼此间的联系越来越简单了。这种礼仪般的问候,类似于铺天盖地的广告语,让人对话语慢慢产生了厌倦,一开始你是满意于某种沟通方式,到最后你是厌恶的感觉,因为沟通不存在了,所有的都被符号化和形式化了。

宾馆的房间好多了,暖气开着很热,我很快就脱掉了外套,刚刚在外边冻得浑身发抖,现在却又有些发热,感觉一阵阵催人欲眠的慵懒。我点着烟,喝着茶,靠在枕头上回想刚刚和6说话的情景。

我这才发现,不单是没记住刚刚说话的内容,甚至连6的面容也模糊了。

多少是有些愧疚的。因为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也许眼角多了点儿皱纹,也许脸庞显得更丰满了些。她说话的表情和声调,都让我想起二十年前,依然有几丝单纯在里边。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心中就涌起了愧疚。

我拿起电话,想给6打个电话。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也许会吃惊于我的冷漠。刚刚在公交车站和她说话的时候,我甚至不住地东张西望,眼睛多数时候看着街面上翻滚的落叶。每一阵冷风吹来,叶子就像一团混乱的迷雾似的飞起来,我一看到一片片金黄的落叶团团飞起,身体就忍不住地猛地颤抖。

我拨了三个数字,又把电话放下了。想一想,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连抽了三支烟,我也没想出来该和6说点儿什么。

我只好无聊地翻宾馆里放的画册。6跟我说了好多北京可去的地方,现在我一点儿兴致都没有。北京是个画册,我宁愿坐在房子里翻翻,却不愿穿过冰冷的风,去走上一圈。

我始终没和6打电话。倒是在晚上,我靠在枕头上看电视的时候,6的电话打过来。我突然听到她的声音,多少有些不自在。一下子想起了白天在街上和她说话的情景。那种愧疚感又涌上心头,让我和她说话很费劲儿。

你还好吗?今天开了一下午的会,够闷的吧?6在电话中问我。

北京很冷。我说。

是啊,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了,已经习惯了。6是江苏人,多年定居北京,她的语音已是很标准的京腔了。

6问我明天不开会的话,准备上哪儿玩去。我说没定,不知道会上有什么集体出行没有。6说没事儿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哪些地方转转,我不喜欢开车,我们可以坐地铁。我不置可否。我脑子还没转过来,中午的情景不断地闪现。很奇怪,我脑子里老是漂浮着那一团团被风卷起来的树叶,它们像一群嘈杂纷乱的金色蝴蝶,在我脑子里飞旋,让我头脑一点都不清晰。虽然屋子里很暖和,但是它们一翻飞起来的时候,我就一阵阵的发冷。简直像是一种病态的反应,我不知道自己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没来北京以前,我和6通过电话,听起来彼此都很开心,甚至有点儿惊喜。毕竟二十年没见过了。我设想过很多种见面的情景,唯一没想到的是在公交站牌下见到,我看到她笑嘻嘻的神情的时候,那种惊喜是有的。但是一转眼,冷冷的风就把我变得浑身冰凉。我觉得我很傻,完全可以邀请她去宾馆房子里聊天喝茶的。很多年以前,我们也曾在一起喝茶、喝酒,拉着手在洒满阳光的大街边散步。现在脑子里闪过那些情景的时候,一切都像是梦一样。梦是清晰的,反倒是现实变得让人晕眩。听6在电话中说话的时候,屋里的温暖却让我昏昏欲睡。这倒不是我厌倦和6说话,而是温暖的房子带来的一阵阵慵懒的感觉。6问我开会的内容,我大致和她说了说。我没和她说现在的生活,她的,我的。有时候我们会在电子邮件里说上两句。

6结婚好多年了,孩子上小学。她读了研究生之后,和人接了婚,跟着工作调到了北京,是个很好的单位,很好的工作。一切都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过着舒心的生活。在我看来,她保持了生活中应有的优雅。

我呢,孩子比她的大些,刚升入初中。自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家乡的小城市,我平平淡淡地上班,过年回乡下看父母,然后娶妻生子,像多数人一样奔忙劳碌,但是在心理上我大概是被动的,在别人看来过着算是不错的日子,在我自己看来却是平平淡淡甚至是落伍的生活。人们都说了到了北京不比官大官小,这个我自然知道,在北京,我就是一个被阵阵冷风吹得哆嗦的小虫子。人都有自知之明,好在6没怎么问我现在的工作啊生活啊家庭啊什么的。我们有时候会在电子邮件里边偶然说一些,但是说的并不多,零零散散,就像我们的生活本身。

第二天我没和6去逛北京。我接到我家乡堂嫂的电话,要我去看看我的侄女儿。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堂兄,早在十几年就死了,那时她才一两岁。堂嫂改嫁后带着侄女儿,前两年这孩子初中一毕业就跑出去打工,现在也跑到北京来了。我和她打过电话,知道她在一个老乡开的餐馆里打工。问她工作怎样,她也没多说。

北京很大。侄女儿并没有在城里,而是在郊区。我按照她的指导,坐地铁,搭公交,总算找到了她。她才来几个月,差不多熟悉了这个城市。我顿时知道,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你听到乡音才真正感觉到踏实。侄女儿虽然呆的时间短,但是出来两三年,电话里说着一口普通话,跟我见面却是说的家乡话。丫头不再是满脸稚气,脸上多了些老成,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像大人。脸上也是红扑扑的,不过和我见到6的情景不一样,6虽然比我侄女儿大了二十岁,脸上皮肤却很好,依然是江南女子的温润。侄女儿就不同了,来自西北农村的红脸蛋儿,就像她的标记。北京冬天的风多厉害,这个红苹果显得粗糙了许多。

她不让我去她打工的餐馆见她,我只好按她的意思,在街上和她见面。

她站在公交车站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下等我,这孩子穿着鲜艳的小棉袄、牛仔裤、小皮靴,头发染成了栗色,看上去洋气多啦。我记得我堂嫂刚嫁给我堂兄的时候,也是看上去很漂亮的模样儿,农村女人里边少有的端庄。我堂兄仪表堂堂,可以在戏台上唱角儿的,但是为人憨厚老实,我父亲说到我堂兄叹息不止,说可惜了,可惜了。

我们就站在街边这棵老槐树下说话。

我堂兄早已不在人世,堂嫂改嫁多年,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一直是我父亲的一个心病。我每次回乡下老家,父亲都要叮咛照顾好这丫头,毕竟她是你堂哥唯一的血脉。前两年她初中毕业跑出去,父亲心里还为这个事很不安生。在他看来,我是家族里唯一的一个上了大学的,好歹也混了点儿出息,应该照顾好家族所有的后辈。堂嫂家的事,我自然无力全包全揽,但不能对父亲说这些。在他看来,一个小有名气点的人,大概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日复一日的奔忙劳累之中,我就像移栽了的树,早已同那点儿乡土割断了联系。一年几次的回乡,只不过安慰一下父辈的情感,寻找一点儿童年的记忆。我不能和父亲讲述这一切的复杂,远非他所能了解的,他可以听戏,他可以讲古,世界变化何等之大,早已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侄女儿离家出走,我当然也要过问,但是一旦走出去,我什么都无法照应的。好在我来北京了,可以看看她,关心一下,从血缘亲情的角度,我心里也可以安然。堂嫂在电话中嘱托,要好好叮嘱一下孩子,让她要安心工作,挣多少钱都寄回去给她存着,将来她出嫁的时候,起码不至于没有面子地嫁出去。问题是孩子一出门,就野了,她永远都不会安分。大概两三年,她走了好多地方,做了许多工作,钱是没挣多少,大概都做了路费捐给铁路了。

我也替这孩子担心,但是看着她笑嘻嘻站在老槐树下和我说话,我心里也安然了些。毕竟她没有一脸委屈地跟我诉苦。

但是我想错了,这孩子没和我说多久,就开始跟我发牢骚了。我听她说话,都忘了北京的风冷。

叔啊,你在北京熟人多,一定帮我找个工作,我要离开这个餐馆!丫头口气强硬地和我说话。她不知道,在北京我没多少熟人,在北京这种地方,我不如一个蚂蚁,谁也不会对你另眼相看。多年前的同学,天南海北,在北京的就是6了。但是我连和6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从来没到过北京,怎么会有很多熟人呢,小丫头自然是一厢情愿了。

接着小丫头开始说餐馆老板如何地对待他们这些员工,老板如何地小气,老板娘如何地势利,又如何地狠。

怎么个狠呀?我被她一脸气愤的样子逗得想笑,问她。

我跟你说啊,叔,这个女人天天骂我们,吃饭都是吃剩的,冬天这么冷,她都不舍得给我们买手套的,你看我这手,叔!我看她的手,大概天天洗碗摘菜,干活儿,手指肿的老粗,长着冻疮。我忍不住地拉着她的手,摩挲着这手指,心里突然一阵酸楚,仿佛我死去的堂兄突然就站在我面前了。孩子脸上一脸愤怒,脸模子是我堂兄的,但是愤怒却不是,我堂兄一向老老实实,在农村里是规规矩矩的人。我握着侄女儿的手指,突然感觉像是代替我堂兄在心疼自己的孩子。

手很暖和,虽然冻得粗肿。她刚刚摘下小手套,是一双红色的毛茸茸的小手套,戴着这样的手套当然不能干活儿的,但是女孩子天生爱美,若不是她摘下手套让我看她的手,我是不能想象这双很丑的手的。

她还打人,有一次把小路子打了一耳光,小路子不高兴,老板又上来踹几脚,因为小路子骑车拉菜的时候把一包菜给拉丢了――侄女悄悄抽回她的手,戴上了手套,我的手指却还像是在摩挲着那粗糙凸起的冻疮。我也被她说得有些气愤了。我知道在北京做生意不容易,我也亲眼见到过那些老板们,他们对这些农村来的小姑娘小伙子粗声大气地喝斥,很多时候参加饭局,训斥服务员甚至也变成了我的习惯了。但是现在听到小侄女儿气愤的诉说,我心中猛然涌起的酸楚,一时无法消失。这是我的侄女,我堂兄的女儿,我堂兄,早已死去多年了。回想起和堂兄见的最后一面,我会想哭。我心疼这个小女孩儿,顿时感觉她就是自己的孩子。

多年前的某个上午,我和6成了一场热闹中的逃离者,这次逃离让我碰到了她,从此以后6在我心目中成了一束耀眼的光。

那是一个夏季的早晨,我们那所大学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开始是几个学生和几个社会青年的斗殴,结果演变成群殴,然后牵连到周边的几所大学。一连几天,大学里边乱糟糟的,都停了课跑去凑热闹去了。我混在一群游行的学生中,发现街头的槐花刚刚变成小花,夏日的清晨,空气中弥散着花香,平日里会让人昏昏欲睡的这种花香,突然间让空气中泛滥着躁动不安的气氛。

这样的游行持续了好几天,每天早晨刚吃完早餐,学校里就有人在广播上叫喊,在宿舍楼下大声叫嚷。我记得我们系有两个人,在楼下焚烧他们衬衫和床单,引来了一大群人的围观喝彩。衬衫和出床单烧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后来有人投进去了些书本纸片,火烧得大了起来,围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叫喊声越来越大,然后他们开始喊着口号,聚集成队列――两个焚烧证件的人成了这支队伍的领队。他们走过校园,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这支队伍就变成了一条有序而庞大的长龙。

我当时刚好走在路上,被班上的同学拉到那里,去看那两个人烧衬衫和床单,听他们闹嚷嚷地演讲。然后也进到队列里,长长地队列出了校门。从大学到城区,有十里路,路上全都是游行的学生队伍,就这样,这些游行队伍进市区,用了近乎两小时的时间。其间不断地吸纳着队伍参加进来,喊口号的声音震天动地。我们队伍的两个领队,就是那两个焚烧床单衣物的,他们嗓子都喊哑了,挥舞着手臂。在这支队伍的前边,他们成了这我们学校这次游行当然的领导者。

其中一个是我的老乡,他即将毕业,是学生会的一个干部。我和他不熟悉,但是这天早晨他焚烧衬衫的样子,让我记住了他。当时我很佩服他的勇气,他的热情超过了那团小小的火焰――在夏日早晨,白色的衬衫被烧得慢慢卷成了黑灰。他挥舞着手臂,不断地说话,越来越多的听众围过来,最后就演变成了一次游行。他的演说很有鼓动性,声音洪亮,我在旁边听着他说话,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我不是擅长演说的人,这天早晨,我对他甚至有了几分崇拜。

前两年,我在邻近的一个城市里开会,见到了这位老乡,他已经是这个城市市委机关里某个部的副部长了,坐在主席台上主持会议。在整个会议期间,这位校友挥洒自如的样子,让人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年前,他的嗓音是浑厚动听的,讲话成熟老道,语言机敏,博得了满场掌声。

我们学校的这支队伍和其他大学的队伍,长达数公里,很有秩序地进入了城区。警察和老百姓站在街道两旁,参观着我们的队列。

过了好多年以后,我甚至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我就突然走出了队列,也许是嗓子喊疼了,也许是厌倦了这无休无止的走动,反正我走出了队列。我走到街边的店铺前,想要喘口气,店铺门口放着汽水,立刻就有人给我手上塞进来一瓶汽水,我说了声谢谢,仰着脖子就把这瓶汽水一饮而尽。

我把瓶子还给店主,他们在自己的门口摆放了汽水和面包,时不时地跑到街上的队列边,往学生怀里塞。我喝了这瓶汽水,感到轻松多了。队伍不断地从街上走过去,我耳边响着全是口号声。店铺的主人一边拿着我还给他的汽水瓶,一边口里啧啧称赞。了不起啊,这些学生娃!她口里喃喃感慨,像是在赞扬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朝着她憨笑一下,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我在想,她干嘛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她想说什么?

我看不到我们学校的队伍了。放慢了脚步,在街边走着。像我这样闲散地在街边走着的大学生很少,百无聊赖地在街边走,我几乎一直低着头,不去看街上流过的队伍,他们的口号声在我耳边不断地响起来。呀!我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惊叫,我猛然抬起头,一个扎着马尾巴穿着红色外套的女孩子,几乎被我撞了个正着。

她眼睛亮亮地瞪着我,像是被我这个样子吓着了,又像是有些好奇。

对不起,我朝着她憨笑一下。

没关系啦,她也笑了,她有一张好看的脸,笑起来像个孩子。我心里的紧张和腼腆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额头上有些薄汗,看上去润润的。我看出来,她也是学生。

我掉队了,我说。我很很难弄清楚是掉队了,还是故意逃离了。

我也是呢,她笑嘻嘻地说,掉队就掉队,反正我走路不行,我的脚好疼啊。

她不像我,她敢于说自己无所谓掉队。我心里倒是有些惊奇,忍不住地朝她脸上看,她脸上是一脸孩子气的笑。

我找个地方歇歇去啦,她跟我说。

我有些好奇,问她:去哪儿歇歇?

书店啦,当然是书店,她偏着脸朝我笑。

噢,那我也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这么说了,我平常就喜欢逛书店,现在想也没想,就说也要去书店。

那走哇,她就往书店那边走,看也没看我,好像知道我要跟着她。

我们就走进书店,书店里人很少。平常里面是很挤的,现在学生都上街游行了,书店里一下宽松了。

我们站在书架前边翻书,才想起问对方的学校。她是一所建筑大学的,我告诉她我的大学,她说她去过。我们就说起了我们大学里边有名的图书馆,她说她和同学一起到过我们图书馆,显得很羡慕的样子。

我随手就抽出一本诗集,是一本外国诗歌选。她拿了一本小说。我们一边说话一边翻书。到后来,她把自己的小说塞到我手里,从我手里拿过了那本诗集。就这样,我们换来换去地看找到的书,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最后我眼睛发疼了,干脆拿着书,和她说话。

她跟我说她的老家扬州。我跟她说我们陕西。她说扬州的菜,我说陕西的面。她跟我说几句扬州话,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懂,我跟她说陕西话,她大部分都能听懂。这倒也不奇怪,她在西安呆了好几年了,对秦腔很熟悉了。

最后她把书插回书架上,像叹气似的嘘了口气,说,唔……我累了,我们出去吧。

我也没留恋书店,就和她一起走回到街道上。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道游行的队伍上哪儿去了,突然间变得十分寂静的街道上,只有槐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摆,挥洒出一阵阵清爽的花香。突然的空旷,让我感到震惊。我有点儿虚弱,几乎挪不动步子了。

你干嘛呢,啊?我耳边响起了她好听的声音。

我回过神来,她把一杯冰冰的酸奶递到我手里,她自己拿着一小盒冰激凌。我最喜欢这个啦,她打开冰激凌,用小勺子挖着吃。我拿着这杯冰凉的酸奶,看她像小孩子似的吃冰激凌。

唔,找个地方转转吧?她吃了一口冰激凌,和我说话。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从行人稀少的街边走过去。

后来我们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到了美术学院。她带我看画展。美术学院的画展办的不是时候,这些天大学生都上街游行去了,画廊里边空空荡荡,没几个人。我们看美术学院的学生和老师办的画展,我对这东西没什么知识,几乎都是听着她跟我讲。原来她学的建筑,美术课是必修课。

我和6是这么碰上的。很偶然,像是生活里边一个小小的插曲。如果没有遇到6,我那天会在城里转悠半天,还是继续去跟随游行的队伍?

一个突然掉队的人是落寞的。我当时走在空寂的街边,十分愣神,若不是6在我身边,提议我们去看美术学院的画展。我不知道在那样失落的心境中,会上哪儿去?我当然也不能回学校,学校里空无一人,我若躲在宿舍里,同学们晚上回来不知道会怎么骂我。

我们就在美术学院转悠了大半天。美术学院的环境很好,花园里开着各色的花朵,园边的藤萝一蓬蓬的青翠。学院里有几处小山坡,山坡上散落些房屋,是老师的宿舍和学生的宿舍,房屋间有很多大树。我们在这座像花园一般的校园里游走,走累了,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

过了好久我都忘记当时都说些什么,6脸上时常是那种笑盈盈的样子,有些瞬间,看着她的脸和眼睛,我突然会想我是爱上这个女孩子了。

到了下午,我们在落日的余晖中上了公共汽车。傍晚的阳光打在车窗上,显出一派金黄。6的头发被这阳光照映着,显出了一丝丝绚丽的光泽。我看着她的侧脸,是一幅漂亮的剪影。

我磨蹭到晚上回到宿舍,宿舍里的同学一边疲劳地坐在床铺上高谈阔论,一边好奇地打问我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含混地应付过去了,也疲劳地坐在床上,听他们慷慨激昂地议论今天的游行。

我脑子里显出6的剪影,他们说什么,我几乎都听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又去游行,我和他们一起出门,但是没参加游行的队伍,我坐上公交车,直奔书店去了。书店里照样儿没有人,很冷清。我站在昨天和6站的地方,一本本地重新抽出昨天看过的书,再翻一遍。我就这样在书店里消磨了四五个小时。我把这其中的几本诗和小说都买下了,另外买了一本关于美术的书,我抱着这些书回学校去。躲在图书馆背后的小花园里,坐在长凳上看书。

五月的下午,天气煦暖,不时有一阵清爽的风从图书馆大楼间的空隙吹过来,让人身心如沐。我看这本关于美术的书,脑子里却不断浮现6的样子,她的衣服,她发束,她的笑脸,她亮闪闪的眼睛。

校园里如此空寂,小花园里也没有人,我看了半天书,只有一个校工在路边清扫垃圾。四周安静得如同夜晚,我像是一个偶然掉队的人,突然被遗忘了,在这世界的一角,似乎只有6的影子,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我猜想。

到了晚上,我又悄悄地回到宿舍,宿舍的人有的已经呼呼大睡,一天的走路,早已疲乏了。有的却还兴致勃勃,探讨着白天的游行。到了最后,有一个特别激动的,突然把大家叫醒来,告诉我们,有好多人,决定到北京去,去天安门广场。

大家开始争论这个提议,我没参与意见。最后大家商量好,后天就到北京去,现在到北京坐火车很方便的,随便挤上那一辆车,都可以去。宿舍里只有一两个人去过北京,一听到北京去,都来了兴致。连我,也同意了和大家一起去北京。我从小生在乡下,去北京看天安门,我们这一代人上小学起就听熟了的歌,一个美好的愿望。

第二天他们去参加集会,预备上午开会,下午游行。我那位烧衬衫的老乡成了组织者之一,在学校里人气很旺盛,我们宿舍的人说起来很自豪,因为他也是我们系的精英人物。我对他的印象寥寥,说不出道道来。觉得这个人很有鼓动性,口才也好。我打心眼里佩服。

我没去开他们的会。我很难想清楚当时我的心境,我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我几乎厌倦了那些单调乏味的东西,整齐划一的动作。即便是到现在,二十年之后,我也很难融入到那些特别热闹的场合中,对于那些整齐划一的行动,往往带着几分厌恶情绪。比如到了北京,参加会议的人都到处拜访那些有名望有权力的人,我却独独落单,宁愿躲在屋里睡觉,也不喜欢去往乱哄哄的名人们的房间里挤。我失去了很多机会,但是并不觉得特别在意。

想着明天要去北京,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这个事儿说给6知道。我快到中午的时候去了6的学校,找到她的宿舍。她们学校里一样的空空荡荡。我想我大概找不到6了。只是怀着侥幸去敲宿舍门。宿舍门打开了,门边站着一个女孩,却不是6。她告诉我说,6今天有事,到老师家去帮忙去了。可能要下午才能回来。我想了想,没说啥,和那女孩道别了出来,走在她们的校园里,却想着会在哪儿碰上6。当然我没能碰到6。

6的校园里到处都是怒放的樱花,樱花无人观赏,我从一棵棵举着花朵的树下走过去,嗅得到空气里满是花香。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把要去北京的事儿告诉6。我和她头前天才认识,这个事对我对她都不那么重要。那么多人去北京,他们几乎只是一瞬间的冲动就决定了,没想到要和谁告别。只有我想。我想告诉6什么呢?北京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向往的地方,但也是很陌生的地方。我不善于呆在陌生的地方,我有一种胆怯。

在那之后,我依然是第一次来这儿。

我对北京很陌生。小时候的向往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北京在我心中不过是一个符号。

没想到6会带我来大学里看画展。

我们看了一个雕塑展,6一路领着我穿梭在这些作品之间,她基本上不和我解释这些作品。在这方面我和6比较默契,好像我们天生都是行家。实际上她不是,我也不是。她学过美术,我也看过几本书。面对真正的作品,我们只是去看,去欣赏,我们是不议论的。

我喜欢上了这个绘制十二宫图的达利,如同喜欢那个纷乱突兀的达利。

一个艺术大师,他头脑中的世界是无人能探查的,那是多么宽广啊。有时候是让人困惑的虚无,有时候是让人安然的宁静,有时候又是让人血脉贲张的激烈。

我看着宝瓶里边温柔的水,甚至想伸手去触摸。

我下意识的动作被6注意到了,她脸上显出少有的关切,看着我。我知道她在身边看着我,但是我没有回头去看她的目光。我看着达利放在水瓶里边的温柔,感觉到一种温暖和宁静。

看完展览出来,6从熟人那里问我索要了一本画册。是达利这次展览的全部作品,十二宫图:巨蟹座、狮子座、处女座、天秤座、天蝎座、人马座、摩羯座、宝瓶座和双鱼座。这些作品全部印刷在画册上。

回到宾馆,我在房间里翻阅这本画册。想着6,我第二天就要离开北京,在北京,我没去看天安门,没去看名胜古迹,我似乎对北京提不起兴致。我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看到的是不断飞奔而去的汽车,一堆堆的等车的人群,还有不断走过去的各式各样的脸。这个国家到处都拥塞着人,北京更是。在人多的世界,你必须融入进去,否则你会成为一个掉队的人。掉队的感觉是令人恐慌的。

很多年前,我在大学里一次偶然的掉队,使我碰到了6。她像是我的一个知心朋友,在此后的一年中,我们常常在一起。但是我们又没能像大学里其他的男女学生一样,成为恋人。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关系,我们像朋友,但是没有相恋。虽然我知道我心中是爱上了她。

我觉得我是个跟不上节拍的人,每一个时刻都在努力跟上节拍。

6呢,她从来也没说过爱我。她也许会爱上什么人,但肯定不是我。

临毕业的时候,我请6一起吃饭。我们当时喝了半瓶红酒,对她对我,都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6大概流泪了,因为我们毕业了,第二天就要各奔东西了。我是要回到我老家的那个县城,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挣工资养家的男人。她比我好,她考到上海一所大学读研究生。我们的世界从此被割裂开来,她甚至问过我为什么不考研究生。对我来说,和她连接起来的方式,就是继续读研究生。我已经满了半拍,如果要跟上她的节拍,读研究生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对读书产生了厌倦。那是很奇怪的年头,头一年还轰轰烈烈地游行、激情洋溢喊口号的人们,突然就到处找老师找门路,要上研究生――只是相隔不到数月,他们的激情转移了。我们班几个人天天往系主任家跑,往系上主管分配的党总书记家里跑,为了找个考研究生的名额,为了分到一个好单位,他们的热情全都转移到这些事上了。这让我感到万分惊异,我发现我又掉队了。我在大四的时候如饥似渴地读书,忘掉了外边的世界,除了偶尔和6在一起看看电影逛逛街,我几乎无所事事,只知道埋头读书。我沉溺进了那些书本的世界,跟外边的世界脱了节,结果是,我又慢了一拍。

我们系党总书记在我这儿做思想工作很简单,他认为我对我自己的分配很满意,无需说服。他们现在焦头烂额,因为被分配到小城市的学生一律不满意,要求重新分配,天天去他们办公室和家里找他们,最后他们只好私下里分配好,一张单子贴在宿舍楼道,然后全都躲起来。学生们看着这张分配通知,有的高兴,有的痛骂。到了最后,他们在宿舍里、厕所里写满了辱骂系上领导和辅导员的语言,把床单撕掉点燃从窗口扔出去,在宿舍里床板上也写满了咒骂的污言秽语。然后他们喝酒狂欢、吵闹、拥抱痛哭……发泄完毕,第二天,一个个打好行李,上火车,坐车回家了。

我对分配的工作漠然处之,似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6考上了研究生,我作为一个慢了一拍掉队了的人,没什么好说的,我相信我们从此以后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离开北京之前,我再一次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告别。对我来说,过去,现在,我和6,都一样是两个世界的人。

6是我心中的一幅画。

她是双鱼座。我翻着达利的画册,把最后一页撕下来,放进我的包里。达利的十二宫图:最后一幅是双鱼座。双鱼座的画面很简单,很安静:一个美丽安然的女子,一些欢快游动的鱼,还有大片温柔安宁的水。

我在那天晚上想起了我侄女儿的事。会议很紧张,除了和6去看画展,我几乎都忘了侄女儿的事。

我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能有什么办法帮她。

我突然想起她说要去干足浴的话,这丫头一脸执着,我知道她出来跑几年了,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情急之中我拨通了6的电话。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只好从老家说起,从我的堂兄说起。

二十年前的那天中午,我没能和同宿舍的人来北京。因为我的堂兄带着一个乡亲来找我。堂兄说现在农村太难了,没法挣钱,但是花钱的地方很多,要集资修学校,要集资修公路,要给自家盖房子……这么多花钱的事,一件件都让他发愁。所以只好跟着乡亲出门挣钱了,他们要去山西的煤矿挖煤。当时我的小侄女才两岁。

我对堂兄的做法十分反对,我喜欢我这个小侄女儿,我还是个大学生,但是我很向往这样的生活:有个老婆,有个可爱的孩子,守着自家的院子,种点儿粮食和蔬菜,过着安静的与世无争的日子。

堂兄很不理解我这种自以为是的看法。他一脸的苦相,他需要钱,钱是院子里长不出来的,是土地里挖不出来的。我不能理解他的难。

火车是第二天的,他俩找到我,要在我这儿住上一晚,这样可以省下两个人的住宿费。我让他俩挤在我床上睡,我和另一位同学挤了一宿。第二天我请他们去饭馆吃面,带他们去大雁塔小雁塔古城墙逛了半天。中午送走他们,我们宿舍的人也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就这样,我错过了唯一的一次来北京的机会。

几个月以后,我的堂兄在一次煤矿事故中丧生,尸身大概变成了灰烬,永远埋在了异乡。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我堂兄见面。二十年后当我来到北京,见到我的侄女儿,我一下子想起我堂兄憨厚朴实的脸。他有着农村小伙子中少有的一幅端正俊美的五官,天生就是适合戏台上唱角儿的人。现在这副俊美的脸庞被我侄女儿继承下来,脸蛋儿是有些粗糙,红得过分,但依然有那种让人喜欢的漂亮。脑子里想着侄女儿的面容,我心里就着急,想着任何一种可能,都会让我想起堂兄,小时候我最喜欢和堂兄一起玩儿,他就像我的亲哥。想起这孩子满手的冻疮,我心里满是酸楚,就像是心疼自己亲生的孩子。

我第一次在电话中和6说了这么多话。她听我说话,很少插话,我说完了,她沉默了半晌。最后,她很干脆地说,这个没问题,我会帮她的,我这儿有个学校,让她去当杂工吧,安排住处,她还可以找时间参加学校的培训。

我这才回过神来。

这多少有些让我感到意外。毕竟我是情急之下打电话给6的。我心中实在没底,我知道人情世故,我这种要求本来就很过分。

没想到这样就解决了。我很立即就相信了6的应承。丝毫不会怀疑她的话。

第二天早晨我就把这个事儿打电话告诉了小侄女,她很开心,说:到底是我叔呀,我有个叔多好呀,我会好好干的,我会去参加培训的……以后我在北京站住脚了,我要接我妈我爷我叔我婶到北京来玩儿……小丫头一幅天真烂漫的口气,连我也听得开心了。

我和同伴匆匆忙忙收拾行李,准备去赶回程的火车。

我没有把那本被我撕掉一页的画册装进行包。被同伴催着出门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它,我一把抓起这本画册,和同伴一起往车站走。

出租车把我们拉到车站外边,我和同伴看时间已经很紧张了,我们就违反交通规则,让司机停了车,从路边的栏杆上翻过去,这样就直接地到了车站门口。翻栏杆的时候,这本画册从我手上滑落下去,我在栏杆这边,画册掉到栏杆那边――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辆飞快开过来的汽车,把达利的画册压在了车轮下,又卷起来飞上天空,然后落下去,又一辆汽车开过,从画册上边碾过去,画册在我眼前变得肮脏而模糊,我被同伴拉着飞快地进了火车站。

那是萨尔瓦多・达利,20年前,他逝世于他的家乡,西班牙的小城费格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