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在话语空间里的“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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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先生新近出版的散文集《病榻杂记》中，一段自请辞谢“国学大师”、“学术泰斗”和“国宝”三顶桂冠的告白，经多家媒体刻意报道渲染，一时间成了极具轰动效应的新闻热点。一股混杂了各种调门的褒贬毁誉之辞的议论声浪，也随之喷涌而起，纷纭环绕，翻腾不歇。
依我的孤陋寡闻和很可能不够全面的阅读印象，好像至少自十多年前开始，季先生就主要是以一位勤于笔耕的“老生代”散文家的形象活跃在社会上的。作为跟季先生在辈份和专业上都相隔甚远的一个后生晚辈，我想我和绝大多数读者一样，如果说对季先生早已有所了解和认识，那么这种了解和认识，主要也就是建立在阅读、欣赏他十多年来各类散文作品的基础之上。
正是从这个角度，看到今天他病弱住院期间写就的文字，受到了前所未见的社会关注，借用一个老词儿来说，我的感觉真可以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喜者，是觉得自己对季先生散文久有的好感总算在社会上有了这么强烈的正面响应，而所以同时又有所忧，则是由于私心里也有一层说起来不免会显得有点唐突前辈似的遗憾：包括最近这部《病榻杂记》在内，季先生迄今为止的散文作品里，我深以为无论在彰显个人道德光彩方面，还是在揭示社会历史内涵方面，均值得大加推重的那些篇目，都还远不在眼下各路媒体所聚焦和爆炒的这个范围内。
好在，眼前这一遭媒体总动员，本来也没有特别要给季先生散文评级打分的意思。大家视线和话语交汇之处，实际上只是季先生想要坚辞的那几顶“桂冠”而已。这些日子大有层出不穷之势的许多褒贬不一的相关议论，也都是在围着这几顶“冠”做文章。有说季先生这一“辞”，“辞”出了高风亮节，足可为当世文人树立淡泊名利之楷模的；也有进一步说现在才“辞”固然可嘉，但若能早“辞”就更加可敬的；还有人已经出来总结说，季先生“辞”了这三顶“桂冠”，但又换回了更多更大的“桂冠”……总之，说来说去，大家真正看在眼里、搁在心上、绕在字里行间的，都仅仅是“桂冠”二字。
何谓“桂冠”？“桂冠”又究竟何在？论字面意思，“桂冠”不过是月桂树的树枝花叶缠绕成的一顶简陋的帽圈儿，只是修辞上当作光荣称号或荣耀头衔来讲。具体到季先生这回辞却的这几顶“桂冠”，一为“国学大师”，二为“学术泰斗”，三为“国宝”，无须仰助于任何一个专门领域的业务知识，只要循一点平素说话行文的常理常识，谁都不难判断：这三个称呼用以指示具体某人时，多半都带有一种根本无从也无需精确界定其外延、内涵的极大的模糊性，因而也并不能算作什么严格、规范和正经八百到必须较真儿的专有名词（第三个尤甚）。
这一点，季先生《病榻杂记•廓清》的原文其实拿捏得很清楚。一开篇，先生就对自己这三顶“桂冠”里的头一顶“国学大师”被人有意无意地正式化，表示了含蓄而确定的不认可：“现在在某些比较正式的文件中，在我头顶上也出现‘国学大师’这一灿烂辉煌的光环。这并非无中生有，其中有一段历史渊源。”接下来通篇所述，都是间叙间议，一边回溯自己三顶“桂冠”临头的一段段莫名其妙的经历，一边也恳切说明自己在这原本就非所情愿的过程中，总是觉得受之有愧和极不自在。正像已有论者所感觉到的那样，季先生这段文字，读来主要是一番自我剖白的风格，不存让人往别处引申、铺衍的刻意。而行文间，不时出现诸如头顶被扣“桂冠”之后“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连‘国学小师’都不够，遑论‘大师’！” 以及“偏偏把我‘打’成泰斗”等诙谐自嘲的说法，则更见出季先生早把这些“桂冠”看破看穿的一份通脱的心境。
可能让一些读者会感到不满的，是季先生没有在他这区区千把字的一篇短文中，把该说的话都说绝说尽，比如再往下穷追不舍，添上几句尖牙利嘴之辞，把“桂冠”彻底给戳个稀巴烂，弄得哪怕再有别人想戴，也都戴不成。――而这，读惯了季先生散文的人都不难知道，非作者不能为也，乃作者不愿为也，实在也是有悖季先生十多年来一贯温和的为文立论习惯。
但文章一脱手即由不得作者，季先生这通文白字顺的辞“桂冠”说，一经传媒点染演化，就转而产生了完全不能由作者控制和负责的另样的奇特效力，庞大的媒体受众群落掀动起了一阵强劲的、不由分说地生要拿着“桂冠”这一虚名当实物的话语流和意识流。至少从截至现在所易见到的各方面沸沸扬扬的议论来看，不论是褒是贬，面对被谈得翻来覆去、满世界飘摇的这个叫做“桂冠”的词儿，在季先生的原作之外，似乎还没什么人表现出类似《皇帝的新装》里的小朋友那样的勇气和觉悟，嚷一声“你们都在说什么呢？那儿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呀！”
――单就这一点看，说来也好笑，垂垂老矣的季先生似乎倒更像是个心思、言语都无所顾忌的孩子，而从他老人家声明非扔掉不可的那几顶月桂树枝叶编的帽圈儿上，执意要接续出自己的一个个痴看名利的无穷话由的我们这些年轻得多的人，却个个都像是童话里比那个实话实说的小孩要糊涂、衰弱和深沉得多的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