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足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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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抗议：“我要醒来！”
“为什么？梦里不好吗？”
“我要醒来。”他重复。
“你想要的，在梦里都能得到。”
“可这是假的。”
“那又如何，真与假由你评定。你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
“那么，你愿意留下来吗？留在这里，留在梦里。”
他迟疑了。
/ 01 /
办公室里。
老班历数着他的“犯罪”记录，父母站在旁边，脸色很难看。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一只蚂蚁在他鞋边转来转去，他悄悄移了一下脚，挡住了蚂蚁的去路。蚂蚁用触角顶了顶他的鞋，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世界上的每种生灵，都有自己无法克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之事，对于蚂蚁来说，他的脚就是这样的存在。那么他自己呢，横在他面前的，又是什么呢？
父亲气冲冲地拧着他的耳朵回到了家。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父亲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一向端庄的母亲眼中泛着泪光。过了许久，他坐得有些难受，便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父亲把烟摁熄在烟灰缸里，然后阴沉着脸，直直地盯着他。他被盯得全身发毛，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这时，父亲终于开了口：“你实话告诉我，你还想不想读？实在不想读，就别读了吧。”
他赌气似的起身离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蒙头大睡。他没有回答父亲，也刻意避开了母亲那双浸满泪水的眼睛。
/ 02 /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了进来，照在猩红色的棉被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揉了揉杂乱的头发，然后下床给自己煮了杯牛奶，洗了一盘草莓。家中空无一人，他坐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微眯着双眼，将一颗草莓丢进了嘴里，甜甜的，就像他昨晚做的梦。
后来的事，可谓一帆风顺。他没有辍学，继续读完了高中，成绩虽然一般，但还是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大二的时候这所大学与另一所重点大学合并，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重点大学的学生。
好运还没有结束，毕业后他又进入了一家效益不错的公司。第二年，公司开始分福利房，他什么也没做，名字就幸\地出现在那张许多人挤破了脑袋也没进得去的分房名单上。就这样，他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大城市安定了下来。
这就是狗屎运吧。他不止一次地这样想。
又过了许多年，某天，他下班回到家里，扔掉公文包，脱下西装，扯开领带，然后把四肢摆得像一个“大”字似的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愣。他的人生就像一条康庄大道，平坦开阔，草木繁盛，鸟语花香，一路走到现在，顺利得不可思议，就像他年少时所期盼的那样，他什么也没做，就得到了他人所艳羡的一切。不过，这样的人生虽然美好，但也让人感觉不真实，似乎还缺少了点什么。
这时，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美丽面容，那是同公司的Linda。她有着明亮如星辰的眸子、秀美的长发以及明媚的笑容，这完全符合他年少时所幻想的女朋友的样子，没想到还真让他遇见了。
他已经悄悄关注Linda一年多了，他决定明天就向她告白。他要让她成为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他要和她一同走过接下来的风风雨雨。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漫漫人生路，有她，今后再有个孩子，也不至于太过孤单和寂寞。
他想着，翻了个身，疲惫地睡着了。
第二天，他西装革履，捧着一大束娇艳的玫瑰单腿跪在Linda的面前，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的眼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而又响亮：“像岸上的鱼群梦见海洋，像迷路的信梦见远方，我梦见你。像冬天的候鸟飞向南方，像失踪的云飞向月光，我飞向你。”
酝酿已久的情绪即将喷薄而出，他张了张嘴，正准备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却突然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携着难以抗拒的力量和熟悉的气息，就像幽黑密封的罐子里突然射入了一丝光亮，惊鸿一瞥，却令人欣喜而又渴望得到。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03 /
他是被一截粉笔头砸醒的，抬起头，正对上老班那像要喷出火来的双眼。老班用教鞭敲了几下讲台，复又指着他：“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上课竟然敢睡觉！”
他有些迷糊，这是回到高中时代了吗？
老班看他没有反应，叉着腰瞪着他：“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他依旧沉默着。
老班彻底恼了，指着黑板上的一道数学题说：“你站起来，告诉我这道题的答案是多少。”他没有多想，急忙站了起来，但看着黑板上满满的方程式，他只感到头疼不已。同桌悄悄地递给他一张纸条，他连忙把纸条上的答案念了出来。
坐下后，他伏在桌子上，怔怔地看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半磨砂的黑板上，罩住了粉笔白色的字迹。看着看着，他再次昏昏欲睡，恍惚间，他听到隔壁班的学生正齐声朗诵着一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阳光亮得有些刺眼，他用手遮住了眼睛，传入耳中的读诗声逐渐变小，直至虚无……
对呀，只是当时，已惘然。
/ 04 /
他醒来时，屋子里满是熟悉的饭香，映入眼帘的，是年少时家中的摆设。他一惊，急忙下床，走出房间。客厅里，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厨房里，母亲在做饭。
看到他，父亲笑了笑：“再睡会儿吧，还早呢。”
他一头雾水，因为他明明记得父母早在几年前就离开他了。他急忙跑到洗手间，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分明还是年少时青涩的模样。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记忆中的生活和现在见到的情形完全不同，他甚至不能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难道这就是《红楼梦》里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那么他又该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究竟是生活在梦境中还是现实中？
还没等他想明白，便听见母亲在喊：“开饭了。”
管他呢，他决定还是不要费脑子了。他很想念母亲做的可口的家常菜，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母亲才会每道菜都照着他的喜好做。
他坐到饭桌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微微发红的眼眶。他似乎听见有人正在自己耳边轻轻吟诵那首名为“你还在我身旁”的诗：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蒲公英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向东方。
子弹退回枪膛，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我交回录取通知书，忘了十年寒窗。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你把我的卷子签好名字，关掉电视，帮我把书包背上。
你还在我身旁。
母亲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给父亲斟上一杯酒。
父亲指了指他，对母亲说：“给他也倒一杯，我们爷儿俩好好喝一杯。”
他想起身去接酒，却发现身体已不受自己控制。他的眼皮开始慢慢阖上，他努力地想睁大眼睛，想记住父母的模样，想饮尽那杯酒，想给父母一个拥抱，可视线却渐渐模糊，母亲的笑、父H的那杯酒，都缩成了一团光影，细碎地闪着光。
/ 05 /
等再次睁开眼，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公司分的福利房里。他松了口气，原来刚才只是做了一场梦，但梦里发生了什么，他已记不太清。不知怎的，他突然开始想念父亲的责骂，想念母亲做的饭菜，想念老班严肃的面孔，想念黑板上的方程式……想着想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被窝里突然钻出个女人来：“好好的，你叹什么气啊？”
他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Linda。他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Linda理了一下长发，奇怪地看着他，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额头：“拜托，我们都结婚一年了，我不在这里，还会在哪里？”
原来是这样，可他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和Linda结的婚，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向Linda表白的那一瞬间。
这时，他又听到有人在低低地呼唤他的名字，可他没有去理会。如果这一切也是一个梦，那么，他宁愿活在这个梦中。
他，不愿醒来。
/ 06 /
“昨夜六点，我市朝阳路附近发生一起车祸，一高中男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肇事者弃车逃逸，警方正在全力抓捕。下面是肇事者的画像，请有线索的市民及时与警方联系……”电视里正播报着新闻。
他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父母坐在床边，眼中布满了血丝。他们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按照医生的建议，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已经唤了一天一夜，可他们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孩子，醒来好吗？
/ 07 /
请回答我，
你――
是否在梦中？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