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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兰兰奶奶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她没马上起床,尚未从梦境当中转出来,处在梦幻与现实的临界状态。近些日子,夜晚多梦。在梦里瞎折腾,累得白天身子骨都乏了。昨晚上可奇怪了,竟一个接一个梦到天亮。这样的情况可未曾有过。梦里出现了野草莓、石头、牛。兰兰奶奶望着天花板,神志恍惚。梦境在一个小山村,它叫兆田。小时候,她跟姑妈住兆田,住到十八岁才离开。那时还是兰兰姑娘,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野草莓、石头、牛这三样物件,兰兰奶奶白天都见过。水镇不产野草莓,当下也不是出野草莓的时令,不可能在水镇看见野草莓,是在电视里看见的。电视故事片上有一道山坑,山坑两边的山坡就都是野草莓,绯红绯红的。梦里的野草莓不是电视里的野草莓,是兆田村山上的野草莓。兰兰蹲一棵松树下,松树周围尽是野草莓,红彤彤的,满眼皆红。阿水摘一把送过来,阿副也摘一把送过来。兰兰像一位美丽而自豪的小公主,享受着他们送上来的野草莓。野草莓确实好吃,甜里带点儿酸,酸里就都是甜,从外到里都是果肉。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却发觉嘴巴里有一粒物件,像冰糖一样。什么呢?野草莓可没有核呀,奇怪。她想把它嚼烂,嚼烂后咽下去。可任你怎么嚼,总是嚼不烂。嚼着嚼着,人倒嚼醒了。嘴里确实有一颗物件,贼硬的。什么呀?她急忙去拉电灯。
拉亮电灯,兰兰奶奶把嘴里的物件吐出来,吐在手掌心上,是一枚牙齿。
这枚牙齿让虫子蛀过的,齿根豁了一角,釉质也有所剥落,且多是黑褐色牙垢,它横在手心,显得孤单而无助。兰兰奶奶撇了撇嘴说,你也不要悲伤了,站那儿七十多年了,也该下岗歇歇了。她一边叨唠,一边用一张白纸将它包好,放在床头橱上。她发觉自己的眼窝潮了,凄楚啦,她拿起手背揩了一下,手背上沾了一抹清水。她叹了一口气,将右手的食指伸入嘴巴,在里头寻找了一通。缺了牙齿的嘴巴就塌了,塌成瘪瘪的,瘪瘪的嘴巴里,只有三颗臼齿坚守岗位了。对啦,以前是四颗,左边二颗,右边二颗,现在又下了一颗,就剩三颗了。她用指面将三枚牙齿探了探,一枚一枚探过去,都动摇了,右边二枚动摇的幅度小许,左边那枚独齿则大动了,摇摇欲坠。她说,唉,歇歇了,都该歇歇了,七十多年了。她这么嘀咕着,又睡去了。
刚刚睡去就又开始做梦了,梦见了牛。
几天前,一头牛走进水镇。本来,牛是在郊区吃青草的,怎么到水镇街巷里来了呢?兰兰奶奶正好买菜回来,看见了牛,心里好生稀奇。你到街巷来干吗呢,街巷不好走,水泥地,硬邦邦的,硌脚。那头牛有点疲惫,一只后蹄磨破了,分明有些血丝,好像走了很多路程。她在篮子里拿出一棵白菜丢了过去,你尝尝吧,噱嫩的,好吃。可牛并不理会,连头也不回,兀自走了过去。她叹一口气。梦中出现的牛却不在水镇街巷里,在兆田村后面的山道上。村子后面有个山坡,兰兰,还有阿水,还有阿副,他们每人赶一头牛,转过那个山坡。转过山坡就离开了视线,村里的大人看不见了。没人盯着了,阿水爬上牛背,阿副爬上牛背,兰兰也爬上牛背。他们骑上牛沿着山道走。突然,阿水摔下来了,阿副摔下来了,兰兰也摔下来了。摔得可不轻,就摔醒了。
兰兰奶奶眨巴着眼睛,说,唉,老是梦这些陈年旧事,今晚怎么了呢?她翻过身来,躺一会儿又覆过去。覆过去不一会,又睡着了,就又走进梦乡,梦见兆田村口那块石头。
望会儿天花板,兰兰奶奶觉得该起床了。
兰兰奶奶坐起来。她仍旧有点恍惚,梦中的事儿都有影子似的,仿佛曾经发生过,都六七十年了。这到底是做梦呢还是回忆?她弄不明白。她觉得自己真正老了,老糊涂了,什么也分不清了。初春的阳光泻进窗口,怪亲切的。可阳光没有爬上她的脸盘,静静的滞在了床头橱。她摸一把沟沟壑壑的脸面,看着床头橱那只纸包。那只纸包很苍白,苍白得有点意思。纸包里那枚牙齿可没这样白皙了,满是牙垢了。她穿好衣服,要下床了。下床后,第一件事就是丢掉纸包里那颗牙齿。
那颗牙齿历史悠久了。七十多年前,兰兰开始换牙,那颗牙齿必定就是那时长出来的。换牙秩序得很,先是门齿,接着犬齿,然后是前臼齿和臼齿。姑妈有一个儿子,有一个女儿,他们的臼齿都没换,兰兰的臼齿换了。臼齿动了,姑妈说,兰兰,你要摇摇,啊,经常摇摇。兰兰就经常摇摇。摇到一定程度,可以拔了,姑妈拿来一根麻线,把臼齿缚住了。姑妈动作麻利着,一只手按住兰兰的前额,另一只手的食指让麻线绕住,使劲只一拉,臼齿就脱落了。一口牙齿都换了,换上了新牙。现在,新牙变成了老牙,老牙自己退下来了,像一名光荣的退休老工人。“老工人”干过的事多了,将五谷杂粮嚼碎,咽下去。嚼着嚼着,不屈不挠地嚼着,就把世界嚼老了。
兰兰奶奶拿起纸包,让臼齿到该去的地方去。送掉换下的牙齿,也蛮讲究的。姑妈是说过,姑妈郑重其事地说,双脚并拢,身子站直,上排换下的往下丢,丢水沟里;下排换下的往上丢,丢屋檐背去。这样,长出的新牙齿才整齐,才不会长出狗牙来。兰兰奶奶想,再也不会长出新牙齿了,管它往上往下呢,反正不会再出了。这么想着,就打开纸包。打开纸包,可吃了一惊,哪有牙齿呀,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怎么没有了呢,明明亲手把牙齿放上包好的,哪去了呢?兰兰奶奶想,难道这也是梦里的事吗,不可能啊,她拿手指放到嘴里摸了摸,真的不可能,前天还有四颗呢,现在只有三颗了,昨晚上肯定落了一颗的。可哪去了呢,被老鼠叼走啦,可房间里哪有老鼠呀。
兰兰奶奶是要疑疑惑惑地走出家门,来到了院子。
院子里有棵桃树,缀满花骨朵儿,欲开不开的样子;有一些藕叶,绿绿的,亮亮的,滑动着晶莹的露珠。太阳光将它们弄得相当鲜活。本来,那颗臼齿,兰兰奶奶想埋桃树下的,昨晚上就想好了。去年,老伴掉了一颗门齿,也种桃树下泥土里了。老伴说,明年开春,会长出一棵树呢。可老伴走了,走了小半年了,就是长出树来也看不见了。上了年纪的人,说没也就没了。兰兰奶奶悲戚起来,悲戚地迈着鸭步,在院子里了一圈。让人看起来,孤零零的,冷飕飕的,有些萧瑟。老伴走了,就一个人,当然孤零零的。儿子是有三个的,可都搬走了。也不能说不孝顺,每个儿子家里,她都住了些日子,儿媳妇也还好,孙辈也都活泼、亲近,可仍觉着孤零零的。老伴走了,她就成了一块孤砖,呆在顶头上,孤零零的。她这么想着,发觉那张白纸仍攥在手里,便踅回桃树旁边。她松开手,皱巴巴的白纸便冷飕飕的落下来了。她望了望地上的白纸,往院门去了。她跨出青石条门槛,去吃早餐了。
兰兰奶奶是要去许记馒头店吃早餐的。
许记馒头店跟前有一棵槐树,树下有块石头。槐树和石头都很老态,似乎老得要成精了。那块老石头,摆着冷漠面孔,蛮有分量的,像早年在瓯江游弋的蚱蜢舟,中间鼓两头尖。兰兰奶奶梦里出现的石头,模样儿就像这块石头。却不在这儿,在兆田,在兆田村口。兆田村口那块石头,跟这块石头确实很相似,仿佛由一块椭圆形巨石,切成了两半,一半放水镇槐树下,一半放兆田村口一爿草地旁边。在梦境里,阿水搬那块石头,阿副也搬那块石头。那是一个月夜。这么大的石头,搬得动吗?好像他们都搬动了,又好像都没有搬动。什么都弄不清楚了。
许记馒头店老板娘说,兰兰奶奶,来了。
兰兰奶奶说,来了。
兰兰奶奶望了望老板娘,想把昨晚上做梦的事以及那枚牙齿的怪事,说一说。可张开嘴巴时,发觉这些事儿说不清楚,便将话头咽了回去。不一会,一个女服务员托上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二只馒头,一碗豆浆,一个咸蛋。兰兰奶奶总吃这三样的。
二
一天,兰兰奶奶到了兆田村口草地边,那块石头上正好坐着一个少年。
村口那片草地实际是个山嘴,那块石头像山嘴里一枚牙齿。山嘴是从里头延伸出来的,里头山坳上有一摊农舍,就是兆田。那个少年肤色白皙,白皙得好像缺乏少年应有的表情。他坐石头上不干什么,好像在看白云,看山。四围到处都是山。山上尽是树木。空气很好,蕴涵了绿意的。
兰兰奶奶坐了三十多公里车程,便下车,到了兆田山脚下瓯江旁边。先看见车门里头伸出一根朱红拐杖,接着掉下一个老人。老人满头银丝,两腮深陷进去,满脸皱纹纵横相依。兰兰奶奶拄着朱红拐杖开始行走,走了七八里马路,就到了兆田村口。
从瓯江畔大车路去兆田村,以前是山道,现在是马路。马路浇了水泥,白麻麻的,绕着青山往上爬。仍留有原来山道的影子,平坦处拓展成了马路,陡峭的还在,看起来有一截没一截的,没在了茅草里了。兰兰奶奶不走山道,走马路。抄山道只有五里,马路就拉长了,有七八里。一截截山道都是石阶砌成的。一头抵马路后,一头挂马路沿,大蟒蛇一样。六十多年前,兰兰奶奶跟姑妈一家搬到一个叫大洋的地方去,她一步一步走下山道石阶,来到瓯江畔,乘蚱蜢舟到了大洋。到了大洋后就再没有回过兆田。那时,瓯江沿岸没有车路,只有水路和蚱蜢舟,现在沿江早有大车路了,去兆田也有了马路。兰兰奶奶拄着朱红拐杖在马路上走着,像一只老鸭,瘦小的躯体微微地左右摆动。一只布包贴在她衰老的后背,也随着左右晃动。布包是灰色的,里头放有二条云烟。
马路两边都是树,有松树、衫树,毛竹,还有低矮的灌木。树木密了,高了,马路就变得阴森。一只松鼠,从一棵老松上跳了下来,慌里慌张的跳路后山里去了。路后山坡上,长有一簇野草莓,结了一粒粒浆果,毛茸茸的,嫩黄嫩黄。望着青涩的野草莓,兰兰奶奶嘴里滋出些许口水。她丢了拐杖,放下布包,抓住一根藤蔓,爬上四五步,摘来一颗野草莓放嘴里嚼,酸溜溜的。她又伸去手,一只手指却被野草莓茎上的刺扎着了,分明让蚂蚁咬了一口,有些疼痛。她将手指放在嘴里吮,脚下慢慢的溜了下来。
一个月后再来吧,一个月后野草莓就红了。兰兰奶奶这样想着,转过了一个山坡,就看见一头牛。牛在她前面的马路上行走,马路两边长满了青草,可牛没吃,踢踏踢踏敲打着水泥路,十分正规地行走。兰兰奶奶前面望望,后面望望,上上下下望了个遍,都没有人,就一头牛。看起来,这头牛与闯进水镇街巷那头牛十分相似,也有点疲惫,一只后蹄分明也磨破了,好像走了很长的路程。兰兰奶奶觉着奇怪了,她加快脚步,想挨近牛来看看。可是牛也加快了速度,踢踏踢踏地在前头敲得紧了,毫无人情味地只管走。兰兰奶奶没能赶上牛,她有点气馁了,你厉害啊你,她这样说着就站下来拄着拐杖喘气。牛仍旧行走,越走越远,就看不见了。
兰兰奶奶挨近兆田村口了。刚才的那头牛,不知哪去了,一路走来,就都没有发现。现在,她又看见了牛。现在看见的牛不是刚才那头牛,现在看见了三头牛。实际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的话那肯定是相当的荒唐,因为每头牛的背上都坐着一个人。一个是阿水,一个是阿副,还一个是她自己。其实是幻觉,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村口那块石头以及石头上坐着的少年。
兰兰奶奶看见那块石头,就站住了。她放下布包,柱着拐杖,上身前倾,微张了嘴巴,可以瞅见里面圆圆的舌头。她的目光很结实,集注在那块石头上,只有余光映照着石头上那个少年。这块石头卧趴在草地一个旯旮里,与水镇老槐树下那块石头一模一样,中间鼓两头尖,像早年在瓯江游弋的蚱蜢舟。这块石头是一块孤岩,孤零零的,周遭没有别的石头。这块石头没有名字,就叫村口那块石头。
兰兰奶奶就看那块石头。坐在石头上那个很白皙的少年,以为自己的裤子有问题了,就看了看裤子,看了看脚上的鞋。他穿着白色的长裤,白色的球鞋。他白皙的脸上仍旧没有多少表情。看了半晌,兰兰奶奶终于抬起目光,让目光移到少年身上。她打量了一番,莫名其妙地说,村里的阿水,他好吗?
少年也有些莫名其妙,他说,认识我爷?老人眼睛陡的一亮,你是阿水的孙子,他现在好吗?少年说,好的,八十多了,还像七十岁,你们认识?老人说,怎么不认识,同一个村子长大哩。
阿水的孙子站起来,说,都没见过呢。兰兰奶奶撇了撇嘴,六十多年了,跟我姑妈一起搬大洋去,就没回过啦,当然没见过。她停了一下又说,村里的阿副呢,他好吗? 阿水的孙子说,他也好的,现在还管一个鱼塘。兰兰奶奶嘴唇有些颤抖,兀自嘟哝道,好就好,好就好。阿水的孙子说,我爷在家,进去坐吧。
兰兰奶奶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一会儿说,你奶奶呢,阿副的老伴呢,她们好吗?阿水的孙子说,我奶奶没了,没了五六年了,阿副奶奶还在。兰兰奶奶说,你爷跟阿副,他们相处得好吗?阿水的孙子说,他们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
兰兰奶奶嘀咕道,讲话算话,讲话算话。重复了三四遍之后,突然问,他们还走金木水火土吗?阿水的孙子终于笑了,笑着说,都八十多了,还玩这些孩子的玩艺儿?他们在一起就抽烟。
兰兰奶奶咧了咧嘴,低下头去瞧脚边的布包,好像想事儿。这样地过了一分多钟,她猫下腰板,横了拐杖,在布包里抽出两条云烟,然后仰起脸面,看着阿水的孙子说,两个都是烟鬼,来,一条带给你爷,一条带给你阿副爷。
阿水的孙子不肯挪步,说,他们都在屋里,你进去玩。
兰兰奶奶说,不啦,我还要赶路哩。
她把香烟放在阿水的孙子跟前,拿起拐杖布包沿马路往里走,走了十来步,却又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分明还有话儿要说的样子。终于,她看着阿水的孙子,用拐杖指了指那块石头,说,那块石头,你搬得动吗?
阿水的孙子又笑起来,说那块石头,那块石头怎么搬得动,两个人抬也抬不动呢。兰兰奶奶说,有人搬得动,你爷搬得动,你阿副爷也搬得动,一个月夜,他们都搬动了。她说了后便继续往里走。兆田里头还有三个村落。
阿水的孙子有点糊涂,看着老人的背影,觉着这个老人真是讲神话了,那块石头怎么搬得动啊。
三
云烟是好烟,阿水、阿副老人抽得相当计划,平时抽其它的烟,只有每餐饭后抽一支,一天抽三支。这样吝啬,也不是因为烟好,主要这是兰兰送的。就是同一种烟,兰兰送的就不一样了,抽着兰兰送的云烟,在缭绕的烟雾里就会看见兰兰。他们把云烟埋在谷仓的稻谷里,春天空气非常潮湿,不埋稻谷里容易发霉。他们没有商量,但他们十分巧合地把云烟埋稻谷里,每天抽三支。一个月过去,阿水的云烟还剩五盒多,阿副的也还有五盒多。
还剩五盒多的时候,野草莓就熟了。
兆田村山上长有一蓬蓬野草莓,红彤彤的,有的红得发紫了。整个村子洋溢着野草莓的香味。阿水、阿副相约着上山摘野草莓了。他们好多年没有摘过了,但他们今年特别想吃野草莓。他们各自提个小竹篮,来到小时侯和兰兰一起放牛的那个山坡。早年,那个山坡就有很多野草莓,现在仍旧很多。他们摘野草莓时,看见小时侯放牛的情景,看见了兰兰。他们发觉自己变得年轻了。
阿水说,那时,你对我恨不恨?
阿副说,我恨你做什么?
阿水说,如果没有我,兰兰就嫁给你了啊。
阿副说,那还不一样,没有我,兰兰就做你的女人了。
阿水、阿副各自摘了半篮子野草莓,就往回转。他们回家转时,看见一棵老松树。这棵老松树早年被天雷劈过的,他们和兰兰放牛时就被雷劈过了,无精打采地歪在那里。现在还是老样子,不死不活,没有多少变化。看了看老松树,他们觉得松树真好,不惧怕时间。不像人,人是经不住时间的,让时间鞭打,让时间吸吮,很快就老了,就干了,就没了。他们这样想着,就有点伤感。他们想见一见兰兰,想跟兰兰一起吃吃野草莓。八十多岁的人了,想见一见的人,应该赶紧见一见。不知什么时候,说没也就没了,想见也见不着了。
他们转到村子后面的山嘴,转过山嘴就到村了。阿副把篮子里的野草莓,倒在阿水的篮子里,让他提回去。阿副没有电冰箱,阿水有电冰箱,有时,阿副把猪肉也送阿水的冰箱里放一放。电冰箱能保鲜。
次日清早,他们就出发了。他们的穿戴都收拾过的,胡子割了,不约而同地穿上一双黑色的皮鞋。皮鞋本是很少穿的。他们都有点驼背,各自右手里都提一只篮子。阿水的篮里是野草莓,阿副的篮里是灌了清水的塑料袋,袋里有三尾红田鱼,还有一些青茶叶。他们都穿天蓝色衬衣,衣兜里都放一盒云烟。就这样子,他们走出村巷,到了村口。他们望望村口那块石头,沿着马路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到山脚下大车路,坐上汽车来到大洋。大洋村口有个老人亭,老人亭建在一个池塘上,水面浮着田田荷叶,水肚里游弋着若干红田鱼,景致很好看。亭子里有三张牌桌,一些人在搓麻将。一个老人靠在栏杆上吃旱烟。他们向那个吃旱烟的老人走去。
阿水说,老弟,想打听一下,兰兰老人住哪儿咯?
吃旱烟的老人望望阿水,又望一眼阿副,想了想说,早搬走了,改革开放不久就搬水镇去了,二三十年了。
阿水、阿副离开大洋,到了水镇。水镇是个大地方,他们一边走一边打听,就打听到了许记馒头店。
许记馒头店前面有一块空地,地上有一棵槐树,树下有块石头。一见那老石头,就觉着似曾相识,便走了过去。这石头跟兆田村口那石头,确实极端地相似,他们好生奇怪,也有些亲热,好像见到了兰兰。他们就问许记馒头店的老板娘,问兰兰老人住哪儿。
老板娘没有马上回答,望着面前两个老头儿,打量了好一会才说,兰兰老人过辈了。
阿水、阿副不相信。他们惊愕过后,看着老板娘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一个月前她还来过我们村子。老板娘说,你们是兆田的吧。老板娘看他们都点头,就接着说,兰兰老人从兆田回来后就病倒了,过辈十多天了。刚才,阿水、阿副还以为他们找的兰兰不是过辈的兰兰,大地方同名的人不是没有,听老板娘这么一说,好像天雷打了下来,身子都矮了一截,愣怔了。老板娘见两个老头儿神态十分的悲戚,便问,你们是兰兰老人的什么人?他们说,少年伙伴。
兰兰的坟墓在镇东一座山上,一片公墓,一排一排,排列得相当整齐。
阿水、阿副来到兰兰的墓地。坟墓规模甚小,但非常精致,由青石料做成,墓地上还停着一部青石小汽车。从铭记牌上得知,兰兰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孙辈很兴旺,排列起来像个金字塔。他们坐下来,开始抽云烟。在一起抽烟,他们习惯于轮流着提供香烟,先抽你的,接下就抽我的,摸烟的人总摸出二枝,不会弄错。这天他们各自抽了八枝云烟,烟盒里都还有十二枝。抽了一枝云烟,他们离开了,让两只篮子留在墓地。
一个篮子是野草莓,一个篮子是红田鱼,把坟墓映红了。
阿水、阿副匆匆往回走,先坐车再步行,挨近兆田村口,天已黑下来了。一路上他们都回忆着以前的事情,很少说话,默默地抽云烟,仍旧轮流着提供。挨近兆田村口,他们恍惚起来,看见了一头牛,牛背上骑着兰兰。那牛走得很快,后来飞起来了,带着兰兰飞起来,消失在空茫茫的天空里。
村口那块石头上坐着一个少年。少年说,爷爷,你们回来了。阿水说,你进去吧,让我们坐一会。少年就让出石头,不声不响往村里走,背影一晃一晃地消失在夜幕里。
奇怪,那个晚上有这样的力气。
那个晚上哪来的力气,奇怪。
如果你搬不动,兰兰就嫁给我了。
那还不是一样,你搬不动了,兰兰就做我的女人了。
阿水、阿副说着说着,就都说出了眼泪。人很老了,泪水却还多,他们都擦眼窝。擦干了泪水,他们开始抽云烟,他们烟盒里都只剩四枝云烟了。阿水抽出一枝云烟,自己叼上了,阿副看了一眼阿水,也抽出一枝云烟,叼上了。村口就有火光明明灭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