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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学校教育的一大特征是标准化。或许是受工业化中标准化的影响,或许是大规模、可持续运作一件事物的内在逻辑所使然。笔者说不好,反正说标准化是其特征应该无误。标准化不仅体现于考试,还有教材,年级。现代教育中,学校一家独大,其他教育形式高度式微。学校之外的教育机构多是学校教育的附庸。于是教育的标准化覆盖了全社会,严重抑制了多样性。
我们先讨论年级。严格的年级制抑制个性才能的发育,接受能力快的受约束,其抑制和耽搁是显然的;慢的受挫折,其买接受能力慢者中或许有大器晚成者,但长期遭催促、受挫折恐难成大器。就是说,进度一刀切不好,参加工作的时间也不该一刀切,工作中未必不包含学习。我们且举两个人的例子来看看。
顾准,1915年生人。5岁入私塾,7岁转入小学读了三年(加上私塾共计5年),10岁考入中华职业学校初中商科(二年制)。12岁未参加毕业考试就进入潘序伦的会计事务所作实习生,很快学会了中英文打字。13岁加入该事务所办的会计夜校,读了半年的簿记,主要做文书工作。15岁承担了五口之家的全部生活负担。16岁是因夜校学生太多,潘要他任教,因学生嫌他年轻只好找他人替代,但第二年(17岁)再次上任并站住脚。业余自编讲义,为此阅读银行学、会计学、银行实务和经济学,读过马凌甫的《国民经济学原理》,河上肇的《经济学大纲》,自言“英文勉强能读会计书,又初步学了日文”。1934年(19岁)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编写的《银行会计》。顾准说:“1932年(17岁)以后……我已经跨过了我的启蒙时期了。”
我和周孝正兄曾同老友丁学良聊天。周问丁小学读书情况,丁说不记得读过几年,当时几个年级的同学同在一个大教室里,老师一会儿给这个年级的同学讲讲,一会给那个年级的讲讲,“小丁”稀里糊涂地就都明白了,被送进中学。日后由工科转文科,最后拿到哈佛大学的社会学博士学位。
二人的经历当然都是当时的条件所迫,但是如果正规起来,按部就班,顾准还是后来的顾准吗?丁学良还是日后的丁学良吗?都颇成疑问。正规的教育最适合的是中庸者,捷足者和晚成者的发育轨迹都将被迫改变,不能充分展开他们的潜力。而能力低于中等水平者一定会受挫。大面积的少年受挫,后果难料,但大多不会是福音。盖托说:
你们也一定知道,我们的计算机产业是建立在一批辍学者的远见卓识之上的……我们所有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也都是辍学者。
这些辍学者成功的原因不一而足,但有一点或许是共同的,他们需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到自己的兴趣上。盖托还说:
破坏连续的时间是大规模教育的一个重要武器……没有连续的时间,你无法总结整理扔过来的知识碎片。
每天的时间被分割成不同的课程,对很多人未必不合适。问题在于人是不同的,让所有的孩子就范于时间分割化的程序中,大约会扼杀一些天才少年的创造力。
我们再谈教材的标准化。
在我心目中,汪曾祺的文笔绝对在为数不多的国手之列。他幼时受教的路径如何呢?他有部小说《徙》,他说过小说主人公高先生就是他的启蒙老师。小说中这样写道:
他要求在部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溟。“只有我自己熟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他强调教材要有一定的系统性,要有重点。他也讲《苛政猛于虎》《晏子使楚》《项羽本纪》《出师表》《陈情表》,韩、柳、欧、苏。集中地讲的是白居易、归有光、郑板桥。最后一学期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札》。他好像特别喜欢归有光的文章。一个学期内把《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都讲了。他要把课堂讲授和课外阅读结合起来。课上讲了《卖炭翁》《新丰折臂翁》,同时把白居易的新乐府全部印发给学生。讲了一篇《潍县署中寄弟墨》,把郑板桥的几封主要的家书、道情和一些题画的诗也都印发下去。学生看了,很有兴趣。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初中国文教员中极为少见。他选的文章看来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串性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
一方水土一方人,一个教师一个样。物质食粮于身体如是,文化营养于精神何异?
鼓励多样的学习方式
学校垄断了教育的最大弊病是灭绝了教育方式的多样性,中国现行的教育模式是从西方过来的,因此中西都存在这一问题。西方的学校的大系统之中还存在着多样性,而中国学校之间也差异甚小。因此可以说,在教育方式与风格的单一性上,中国首当其冲。
学校垄断教育的问题是显然的,但改革的思路却大相径庭。推行不破不立,他破得痛快,最终一无所获,只好任由后人复辟和回归。教育改革的思路应该是不立不破。如果我们建立不起有生命力的教育方式,何必急于打碎旧的制度呢?如果我们建立起这样的方式,破旧还是需要操心的事情吗?立的思路不是实验,实验有自上而下的计划的味道。它是自下而来的真实的教育活动。如果我们的社会宽容了这样的教育活动,就将慢慢形成了一个非单一的生态。让多样的教育形式在共生中对比,由受教者用脚来投票。别样的教育方式可以是现行方式的小的改变,也可以是全新的异类。
南方科技大学企图开创一种新的教育方式。最近听说有进展了,我不知算不算好消息。我的看法是,他可以选择一条更为决绝的、特立独行的道路。索性不加入教育部的招生系统,完全是自主招生。发授不被教育部承认,因而暂时接受范围极其狭窄的学历。自己努力培养人才,争取早日让用人单位青睐他们的学历。首要的难题是招生,有没有学生和家长愿意和他们一道去承担风险。应届的高三学生中总分不理想、但真实潜力优秀的分子一定不乏其人。重要的是如何打捞他们,说服他们走上风险之旅。初创期必是投入产出不成比例,因此道路一定坎坷。在现行系统外,肯定要比系统内,更有望成就异类。中国的教育需要异类。
当代私塾与读经的小学校的新闻,几年来不绝于耳。读经的争论也曾热闹过。我对读经的方式不置可否,但我愿意看到这类教育机构的成长发育。因为我们没什么可丢的。我们现行的教育系统是令人绝望的。即使从功利的角度看,一个孩子加入到无数人参与的竞争中,将自己打造得和别人一样,有什么前途?还不如学点同龄人中稀缺的东西。日后他自然还要到社会中补充生活的必要技能。说不定早期的经文和后来入世的知识会发生某种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