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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现在就来吧。”
安莉在电话里说要给张北和小晨看样东西。张北在电话里想知道安莉想让自己看什么东西,但安莉说你们来了就知道,“你们如果没事就马上来吧。”
张北放下了电话,他觉得自己应该收拾一下。他给自己换了一条裤子,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收拾院子,把去年的枯枝败叶堆在一起烧了,烟一条线地冒上去,天气很好。他想不到安莉会给自己打电话。安莉的命真够苦的,先是男人得了那种病,花完了家里所有的钱,也花完了朋友们能够支持给他的钱,然后就去了另外的世界。安莉和她的男人和张北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还有小晨,当年他们总是在一起聚会或者是去河边野餐,在河边野餐的好处是男人们可以去钓鱼,他们总是希望自己的运气好能钓到一条或者几条很大很大的草鱼,鱼钓上来可以直接架在火上烧烤,但那时候他们总是只能钓到一些很小很小的小东西。
安莉的命苦还在于她男人住院的时候她的孩子忽然不见了。也就是说她把自己的孩子给弄丢了。当时朋友们都不太在意安莉的孩子去了什么地方?怎么会很长时间没露面?都以为是安莉的亲戚或者是她男人的亲戚把孩子给接走了,因为那时候安莉和她男人都顾不上他们的孩子。直到后来安莉对朋友们宣布说孩子丢了。朋友们当时的吃惊不亚于听到什么地方发生了九级大地震。朋友们都责怪安莉为什么不通知他们一块去找?安莉说她当时已经昏了头,医院里的事让她身心憔悴。紧接着安莉的男人就去世了。再见着安莉的时候张北和小晨还有安莉别的朋友们都吃了一惊,安莉比以前瘦了一大半,头发也剪短了,感觉是不能再短,而且还学会了抽烟。不怎么说话,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那是一次聚会,朋友们说把安莉也叫来吧,让她从悲伤中慢慢过来吧,男人死了,孩子也丢了,得让她从悲伤中慢慢过来。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朋友们在网络和街道上到处发寻找孩子的消息。张北对自己爱人说:“是时候了。”小晨说:“是什么时候了?”张北说:“是到了帮安莉把孩子找回来的时候了。”那一阵子,安莉的朋友们只要一有功夫就到处去贴寻人启事。如果能找到那孩子,那孩子差不多快到五岁了。安莉的孩子小名儿叫兔子。
“小晨,”张北说,“安莉让你和我一起去看她的东西。”
“我想去做头发。”小晨说,“她会有什么好东西?”
“也许是她给你搞到了一箱蜂。”张北说。安莉的一个亲戚在蜜蜂研究所工作。小晨一直想在院子里养一箱蜂,到时候就可以吃到最纯净的蜂蜜。张北也喜欢有蜜蜂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给她带些葱。”小晨说,“还有你的水萝卜。” “我的水萝卜?”张北咧开大嘴笑了一下。
“当然是你的。”小晨伸手在张北身上轻轻划了一下。
“我的水萝卜?”张北笑着说,“那是你的专利。”
“张北——!”小晨尖叫起来,看着张北。
“好好好,不说了。”张北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小晨说。
葱和水萝卜都是张北在院子里种出来的。
不知为什么,张北和小晨都隔着窗子朝那地方望了一下。
张北说:“葱老了就辣了。”
小晨说:“想不到葱开花是那个样子,像个绒球。”
张北又朝院子那边看了一下,那棵树下有只很大的棕色塑料桶,他总是径直走过去往桶里撒尿,那只桶很大,去年沤的草叶还在里边,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很好的肥了。他总是把这种肥施给院子里的植物,包括葱和萝卜。
“你这条裤子也太瘦了。”小晨对张北说,“看看你那前边。”
张北说:“鞋也不行了,沃尔玛那边裤子和鞋都很便宜。”
“你想不出她想让咱们去看什么东西?”小晨说。
张北说:“电话里她又没说,如果不是一箱蜜蜂,那会不会是一只猫?”
“记住,她不提,你最好别说兔子的事。”小晨说。
“现在去是不是有点早?”张北的意思是,晚去一会儿,晚上一起吃饭,请安莉出去一起吃晚饭,安莉够可怜的。
小晨看着张北,“到时候她又哭怎么办?”
“那就算了。”张北说自己无所谓。
小晨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张北把一只手放在小晨的腰上,还有另一只手。
“安莉现在也不用减肥了。”小晨说。
张北却笑不出来,有一阵子,那时候安莉家里还没出任何事,安莉还很幸福。她虽然不胖,却经常说减肥的事,虽然谁都知道她根本就花不起那个钱。她和她丈夫那时候工资都很少。
“你这话一点儿都不好笑。”张北说。
“我只是想说坏的事总会有好的一面。”
“她现在肯定想让自己胖一些,再胖一些。”张北说,两眼看着外边,那一只鸟想在墙边的那株树上筑巢,这时候又飞来了,衔着一根又细又小的树枝。“说不定她也许真养了一只猫?”有一次聚会,张北劝安莉养一只猫,到了晚上猫会睡在枕边打唿噜:唿噜、唿噜、唿噜、唿噜。
“那你就变成一只猫吧。”小晨说。
“可我是你的猫。”张北说。
敲门的时候,安莉在屋里小声问:“谁?”
“唿噜、唿噜、唿噜、唿噜……”张北在门外说。
张北没再像以前用一个手指把猫眼堵住,以前他总爱开这种玩笑。有一次,他在外面用手指堵,安莉的男人就是不开,一直僵持了好长时间,后来弄得好像谁都不开心。安莉的男人说:“你这样做不好,要是个坏人呢?安猫眼就是为了看一看外边是什么人,你这样不好。”安莉男人去世已经一年多了。他再也没有可能去钓到一条很大很大的草鱼。用安莉男人的话说草鱼最好能大到一人高,然后他会把它切成块,腌起来,这样一年到头就会总是有腌草鱼吃。安莉的男人现在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可能没有草鱼。
开门的时候,安莉在里边小声说:“快进来,快进来,快点。”
张北让自己爱人先进,她提着东西。
“快进来,快进来。”安莉又说。
张北觉得自己的猜测也许是对的,肯定是安莉在家里养了一只猫,有些猫只要门一开就要往外跑,而有些猫永远没有往外跑的意思,不想跑的这种猫往往是越吃越胖。但张北没看猫。紧接着,张北和他爱人却看到了那个小孩儿。那小孩一只手放在嘴里一只手拿积木在那里站着。他好像被张北和小晨吓了一跳,就那样呆呆看着他们。这孩子的脚下是各种颜色的木块儿,可以搭汽车也可以搭房子。张北记着以前和安莉的孩子用这种积木一起搭过房子,那些积木房子总是搭着搭着就“哗啦”一声垮掉。出去野餐和钓鱼的时候,安莉也会把孩子带去,只不过那时候孩子更小,没有人抱他的时候就把他放在铺在草地上的塑料布上。但一般情况下,总是大家轮流抱他。
张北听见小晨已经尖叫了起来:“啊,兔子!” “小点声小点声。”安莉说。
“怎么找到的?”小晨看着安莉。
“小点儿声小点儿声。”安莉说。
“你在电话里也不说,我们应该给兔子买点东西。”小晨又说。
“喝茶不喝茶?”安莉说。
“兔子,兔子!”小晨又对那个孩子喊,一边把鞋脱了。
那孩子退了一下,看着张北和小晨。
“过来。”小晨说,蹲下来。
那孩子退了一下,再退,没地方了。
安莉的脸彤红彤红的,她去了厨房,从厨房把那只蓝玻璃烟灰缸拿了过来。烟灰缸擦得很干净,也许安莉现在已经不再抽烟了。安莉又去了一下厨房,安莉在厨房里不知道洗什么,水的声音,“砰”的一声,又是一声。
小晨拿了一块积木,但她手里的积木一点一点攥紧了,她已经蹲在了孩子的旁边,她想看看孩子的模样有了什么变化,但她马上就明白了眼前这个孩子不是兔子,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可能是兔子,光看耳朵就不是兔子。张北却侧着脸看着厨房那边,张北对厨房那边说:“你现在是不是不抽烟了?”安莉把什么又掉在了地下,“砰”的一声,又是水的声音。
安莉从厨房里出来时,手里却什么也没拿。
“你在厨房做什么?”张北说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我洗了一下手。”安莉说。
“什么东西‘砰’的一声。”张北说。
“我只是洗了一下手。”安莉说。
“你现在不抽烟了?”张北说。
“兔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吧?”安莉有点儿结结巴巴,看着小晨。
小晨深深吸了口气,她看着安莉,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跟以前不一样了吧?”安莉又说。
小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想让张北也看一看兔子,她想对他说这个兔子可不是以前他们人人都抱过的兔子。起码耳朵就不一样,兔子的耳朵很大,所以安莉的朋友才都叫他兔子。
安莉又去了厨房,她说:“应该烧壶水。喝茶。”
“你好好儿看看。”小晨小声对张北说,“看耳朵,这根本就不是兔子。”
小晨脖子那地方马上感受到了张北的呼吸,张北哈腰站在了她的身后。“我记不起来了。”张北说。张北说的是实话,所有的小孩儿在他眼里几乎都一样,除非这小孩儿有特别的地方他才能够记住,比如这小孩儿的脸上有颗痣,或者是留一种特别的发型,总之,张北现在还不太喜欢孩子,所以他不记,但张北能记住各种鱼的名字,只要一有鱼钓上来,他马上就能把鱼的名字叫上来,说实在的,张北他们总是钓鱼的地方也没什么鱼,有的话也只是那么三四种。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保证能记住。”张北又说,“怎么回事?”
这时候安莉在厨房里接水,能听到水声。
张北现在还没有孩子,小晨对张北说托儿所那么多孩子,要是到了以后记不起来哪个是自己的孩子可怎么办?这让他们既困惑又有些害怕。因为张北和小晨总是记不住小孩儿。朋友的小孩儿他们都记不住,小孩儿在他们的眼里几乎都一样,当然这是小孩儿,三四岁,五六岁的小孩儿。“也许咱们自己有了就好了。”张北说。安莉这时候从厨房出来了,她接了一壶水,放在了煤气灶上。安莉的男人去世后,朋友们特意为她换了一把壶,是会叫的壶,只要水一开就会尖厉地叫起来。就像救火车忽然开到了家里。那时候,几乎是安莉所有的朋友都为安莉总是恍恍惚惚担心。
“怎么样?我的兔子。”安莉的脸不那么红了。 “什么怎么样?”小晨说。
“兔子的变化怎么样?”安莉说,脸马上又红彤彤的了。
“我和张北担心我们以后有了孩子去了托儿所认不出来怎么办?”小晨有点语无伦次,她想把话岔开,眼前的这个孩子让她心里很乱,明明不是兔子,安莉却说眼前的这个孩子就是兔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这么一个孩子?孩子又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一喊名字就知道是谁的孩子了,所以人人从小都要有个名字。”张北说,“这你不用发愁,只要一喊就知道谁是谁了。”
“兔子,兔子。”张北对那个小孩儿喊了两声。
“你给他块儿糖他就答应了。”安莉取了一块儿糖。
张北要把糖递给兔子时兔子闪了一下,却把手里的积木放在了嘴里。
“那不是吃的东西!”安莉大声说,“什么都往嘴里放。”
“你不说他是兔子我就不敢认了,他的耳朵和以前不一样了。”小晨终于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耳朵的变化太大了。”
“没变化。”安莉好像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是你记错了。”
小晨看着张北。两个人又都一齐看着安莉,安莉的脸又红了起来,她紧张起来。“你们记错了,耳朵原来就是这样,就这样。”
张北看看自己的爱人,张北觉得应该把话岔开说点别的什么——就说起蜜蜂的事:“春天的时候蜜蜂可能要分箱。”又说自己的院子南边有一大片开黄花的植物,“可能是黄花菜。”
“蜂蜜能放很长很长时间。”安莉不紧张了。
“天热也放不坏?”小晨说,她也不愿安莉紧张,但她觉得安莉有问题了,这个小孩有问题了,他是谁?这个被安莉叫作兔子的小孩儿。
安莉说:“蜂蜜甚至可以放好几千年。”
张北对这个问题十分感兴趣,这种说法他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不可能吧?”
安莉的一个亲戚是研究蜜蜂的,她有时候去她的那个亲戚那里看蜜蜂,有时候还会把蜜带回来,早晨的时候喝蜂蜜水,她喜欢那种味道,一开始她还不习惯。“埃及曾经出土的一罐蜂蜜都有三四千年了。”安莉说所以蜂蜜是放不坏的。
张北马上就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心里说,“所以我要养蜜蜂。”
小晨和安莉说起养蜜蜂的事来了,“我已经看过那种塑料蜂箱了,黄色的,很好看。”这时候厨房那边水开了,水壶尖厉的声音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冲蜂蜜水是不能用刚开的水。”安莉去了厨房。
厨房里“砰”的一声,接着是往暖水瓶里灌水的声音。
“安莉肯定是有事了。”小晨小声对张北说:“这是谁的孩子?”
张北不说话,他对孩子的事不太感兴趣。
“孩子可不是小事!”小晨又小声说。
张北明白自己爱人说这话的意思,谁又肯把这么大的孩子送到这里呢?现在人人都只有一个孩子,就更不会。“你再仔细看看,也许你看错了。”张北小声说。
这时候安莉从厨房那边过来了,她的手里拿了一个很大的玻璃罐头瓶子,不用问,里边黄黄的都是蜂蜜。
张北的嘴里酸了一下。
“最好是茶里别放蜂蜜。”张北说,“我想只喝茶。”
安莉又去了一下厨房,去取茶叶。安莉去厨房的时候张北和小晨都不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又开始玩他的积木,但不说话。张北想起了兔子从小就吃蜂蜜,据说吃蜂蜜要比吃白糖好,因为有那个养蜂的亲戚,安莉就总是给兔子吃蜂蜜。有时候还会给兔子吃一点蜂王浆,后来不知道听谁说蜂王浆可以使一个人的性早熟,她就不再给兔子继续吃。张北觉得蜂王浆的味道并不怎么好,主要是让舌头不舒服,发麻。
安莉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对张北和小晨说:“蜂蜜里边有各种维生素。”
张北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右手的大拇指靠指甲的地方有些疼,冬天的时候张北的那地方总是爱裂,现在是春天了,那地方又裂了个小口子。张北对安莉说:“蜂蜜也许会治好我手上总是裂口的毛病,要不要我也来一杯。”
“兔子的耳朵也许真就是给蜂蜜弄好的。”这句话突然就从小晨嘴里说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安莉的脸就又一下子红了起来,红彤彤的。
张北对小晨说:“喝吧?正好。”
喝着蜂蜜和茶水,老半天,他们谁都不再说话。屋子里都是蜂蜜的味道。
张北好一会儿才说:“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看蜜蜂。”
安莉说:“好吧。”
“要是蛰了你怎么办?”小晨对张北说,“你实际上不太喜欢蜜蜂。”
张北突然笑了一下,说:“让蜜蜂蛰一下有好处,可以提高免疫力。”
然后,张北和小晨就告辞了。
走之前,小晨帮安莉把茶杯去厨房洗了一下,厨房的地上都是水,有一个绿色的儿童塑料澡盆,里边接了半盆水,看样子,安莉是要给兔子洗澡了,或者是已经洗完了。总之厨房里很乱。
已经看不到安莉的房子的时候,小晨才对张北说:“也许过两天就有寻小孩的启示贴出来了。”
“这事肯定与安莉无关,”张北说,“我认为那孩子肯定就是兔子,只不过是大耳朵吃蜂蜜吃得变小了,”张北说,“我相信蜂蜜有这种功能。”
“如果是我们的孩子呢,你想想,你会怎么办?”小晨说。
张北看着小晨,“那我也许真应该读读侦探小说了。”
“你说什么小说?”小晨说。
“我看还是先读养蜂手册吧。”张北说院子里有一箱蜜蜂挺好,我同意你养蜜蜂了,天天都可以喝到新鲜的蜂蜜。这么说着,张北都好像听到了蜜蜂振动翅膀的轻微的声音。张北忽然站住了,对小晨说:“我要先去买双鞋子。”
“要不要再买两瓶蜂蜜,你的耳朵比较小。”小晨说。
“我的耳朵不需要往大长,需要往大长的不是那地方。”
张北步子迈得很大,小晨在后边追,他们进了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