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龋齿 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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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春意个人背景资料:邓春意,女,汉族,三十六周岁。身高一百六十公分,体重五十五公斤。离异,无孩。职业,某报副刊编辑。个人爱好,穿时装,看大街。生活信条,哪里跌倒哪里睡一觉再说。不良生活习惯,睡懒觉,喝酒。外观印象,中等美女,没心没肺。]

邓春意站在镜子前打了个哈欠,看到了嘴里的一颗龋齿。她想,下个月休假一定要去补牙。补牙真的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锤子、电钻、钳子、牙托、牙托粉五次三番地在你嘴里捣鼓,到了,假的还是假的不能变成真的。这是一个真理,但是你为了适应这个真理,很长一段时间口腔里会有异物感和塑料味。鞋里钻个砂粒,人都不能忍受,况且是嘴里开个铁匠铺子。一个女人,让牙医看到口腔的所有细枝末节,几乎涉及到了隐私权。使用假牙的时候,起初一定是别扭的,像床上突然睡了一个陌生人,像一桩包办婚姻。有的人说习惯了就好了,邓春意相信这话,无论是多出来的还是少掉的,习惯了就好了。让她始终不能下决心去补牙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她忍受不了那牙医。那牙医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仿佛是你的家长,或者是对着一双破鞋的一个敬业的鞋匠。还有,她三个月前分手了一个男人,职业就是牙医。

好在今天第一次单独见李飞扬,事情还不至于发展到触及这颗牙齿。先放下还是不想它了吧。

邓春意用磨砂洁面乳清洗皮肤。一个单身女人在别人看来大多都是灰暗的。深层次地洗完了脸,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她凑近镜子看脸上的毛孔,脸颊上有了色素沉淀。她掩耳盗铃避开自己的脸,拍水,上乳液,眼霜小心翼翼地晕开,绕着眼周划圈。之后伸出双手在双颊上拍打,噼噼啪啪的声音像赤脚走在田埂上。接下来化妆,粪土之墙也可以圬,哪怕是豆腐渣工程,表面文章也要做足。女人的化妆是女人对自己的再次创新。粉底要用指头肚均匀地点开,眼影只是一点亮彩。腮红是必需的,是雨过天晴后的一抹彩虹。唇膏不流行了,厚厚的一层涂在嘴上,会让人联想到食品安全问题。最好是唇彩,唇彩要薄、透、亮,像阳光下蜻蜓的翅膀,一笑就飞起来了。当下男人们注重女人的纯情而不是性感,因为性感的东西像餐桌上的土豆太普遍了。

时问还早,靠在沙发上,放开音乐,微闭双眼,深呼吸。这叫吃妆。就是让你的皮肤充分吸收化妆品,这样才能水融,合二为一。年龄大了以后,吃妆就很慢,像一个老年人的肠胃。

邓春意和李飞扬认识一周了,是在一个朋友的派对上。火锅的汤料溅在李飞扬的袖口上,邓春意第一时间递到他手里一张纸巾。就这样。后来李飞扬给邓春意打电话,说,是我。邓春意说,听出来了。电话里一来二往的,似乎就熟了,七天里他们每天都通电话,有时候还开个玩笑。比如说,邓春意问你吃了吗,李飞扬说,上面吃了。两个人就开心地傻笑。果然到了周末,李飞扬约她见面。这个年龄的男人和女人走近的程序基本这样的:认识(可能对眼儿了),约会(找找感觉),吃饭(饮食男女加快进度),喝咖啡(营造氛围),看大片(脑袋可以窝在一起了),泡酒吧(醉意朦胧身体依偎),男人送女人回家(进人快速通道目的只有一个),说,我上去坐坐吧,女人说什么呢,女人吃吃地笑。

和那个叫宋朝的牙医走了这个程序,稍有点出入的是,宋朝让她去他家把房子拾掇一下,这一去就彻底住在了一起。

她和那个叫宋朝的牙医分手三个月了。

邓春意知道,一场游戏像春天的一场小雨渐走渐近了。可是她不能拒绝。就像她不能拒绝活着一样。比如活着,和生命并驾齐驱的就是死,人一出生就具备了死的资格。我们不能因为终究要死就不活着。要想活着还要活得好,最好是男人和女人一起搭伴活。在互相欣赏挑剔鞭策中人性趋于完善。这仿佛有点唱高调,往实在一点说,是有利于身心健康。人不能轻易摆脱自己的身体,那就得把身体侍候舒服一点。身体这个东西于人至关重要,慢待不得,它是承载生命的一个篮子,有了它,有可能什么都有,有可能什么都没有,但是没了它绝对是什么都没有了。

电话铃响了,可能是李飞扬来接她的。邓春意跳起来往一套连衣裙里钻。电话响了五声后。她接通了电话。邓春意有一些人生经验,比如,第一次和男人约会,接电话不要太急,别让人感觉到你时刻守候在电话旁。说白了,别让人以为你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

邓春意把气息捋匀了说,你好。

电话里说,春意。你不生我气了?

原来是前夫。

邓春意与前夫本来感情是好的。丈夫是大学讲师。爱好文学,经常给她编的报纸副刊写散文随笔什么的。认识以后很快就谈婚论嫁。他们既有浪漫的花前月下,又有传统的三媒六证,顺利地结婚后,思想认识和肉体和谐很快就在婚床上达到高度统一。问题出在她怀孕。丈夫频繁地出去,表情怪异。她趴在马桶上干呕的时候,丈夫望着窗外心神不定,他时而焦躁时而忧郁,白天就盼着天黑天黑就盼着天白。憋着一泡屎尿找不着厕所是什么样?找着厕所了事情办完了发现没有手纸了什么样?就是丈夫的样子。邓春意首先受不了了。她说,你出去一下吧,到金城关那边,有一种冻梨。冬天有,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反正你没事,碰一下去吧。谈恋爱的时候,丈夫为了给她买这种冻梨,蹲在马路牙子上直流清鼻涕。她支丈夫去买这个东西,一是想让他回忆起过去,另一方面是给他点时间做他想做的事,做完了就死心了吧。男人么。丈夫跳起来就走,对她腼腆地笑了一下。几个小时后丈夫回来了,说到处都没有卖这种梨的。丈夫上卫生间时,邓春意看了他的钱夹,一千多元钱没有了。这种游戏做了一个月后,丈夫还没有回头,邓春意吃下了做药物人流的药品。她拿了水杯仰起头,药一下肚就后悔了。她抠着喉咙去吐,因为药是液体的,不可能吐尽。后半夜肚子开始疼时。她索性又吃了一次。就这样,身体里的东西一点点下来了。她一次次坐在马桶上,全身发抖,嘴唇乌青。丈夫知道后红着双眼拽着她的肩头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邓春意把一缕头发掖到耳后说,我要见见她,我想知道我死在谁的手里头。丈夫说,你要见谁?邓春意说,那个女人。丈夫愣了半晌说,你都知道啦?

邓春意接到前夫的电话心里就有点烦。她把头发掖到耳后说,你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吗?

你没事给马路上的人打电话吗?

你是马路上的人吗?

咱俩现在就相当于马路上的人。没事就挂了,我要出去一下。

这个时候出去,是约会吗?

邓春意挂了电话。管得着吗?

心情突然黯淡了。

直到上了李飞扬的车,邓春意脸上还是挤不出笑容。李飞扬侧过脸来看着邓春意说,看着我,看清楚一点。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看我这人,料子算是好料子,就是做工有点粗。邓春意扑哧一声笑了。这个男人,真有意思。

李飞扬带她去的还是那家酒店。宋朝第一次请她就是这个地方。这个城市有点小,又缺乏想象力。让人们把恋爱谈得这么陈腐,像馊了的剩菜。这一次吃的仿佛是上一次的剩菜。恋爱中的人应该欢快得像鱼,而不是像咸鱼。唉。

他们在一个有窗户的地方落座。李飞扬点菜。他没有询问也没有征求对方的意见,就点了四样菜,还要了

一瓶白酒。他说,我点啥你就吃啥,彼此将就一点。比如你逛商场我也能将就,我也不问你买什么,我在商场门口抽烟,看人,我挺喜欢有事儿没事儿地看人。嘿嘿。

邓春意不知道怎么接茬儿,这人说话太实在。

他先给邓春意倒了一杯酒说,你别说你不会喝酒,我都调查了你一个星期了。各方面的指标都符合我的喜好。他端起酒杯说,我们酒色才气的日子从现在开始了,干杯。

原米他在摸她的底,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邓春意端着酒杯犹豫着,她插不进他的话,他仿佛是这件事情的主宰,他一个人说了算。他抬起屁股,一只手扶着邓春意端着酒杯的三个指头,把酒杯推在她嘴边,仰起,送进她嘴里。

酒杯不小,酒烈,邓春意眼里有了泪花。这个男人在粗粗拉拉的外表下,说一不二的口气中,透露着沁人心脾的温情。邓春意又干了一杯酒,心里突然觉得好喜欢。

李飞扬说,吃菜,挑你喜欢的吃,剩下是我的。我们刚接触,出于礼貌,我应该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迁就你。可是我想,我一个大男人能迁就你一辈子吗?不能,我不能开这个头。要想做到从始而终,始终如一,一开始就要绝对真实。我就按自己本来的方式来,你也按你本来的方式来,我们把本色呈现给对方,彼此接受,这就是我们以后的生活。

以后的生活,以后的生活就这么简单吗?可是,以后的生活现在是看不到的,只有深入其中,才知道深不见底。邓春意有点牙疼,一只手扶在下巴上。是这只龋齿,让她刚从生活的底部钻出来,现在又要一头扎进去吗?

那个牙医名字叫宋朝。这名字让有一些性情的邓春意充满了想象。他们比较慢性,像一支三步的曲子,且行且止。宋朝非常心细,职业习惯吧,一个每天处理牙神经的人要洞察秋毫的咋能不心细。他可以说是一丝不苟,尤其对于个人卫生和环境卫生要求极高。他的肉眼可以看到细菌,还可以分出细菌的种类,像肉眼分辨出蚊子还是苍蝇那么准确,这在医学史上也是一个奇迹。他的家里扑鼻的84消毒水,像极了男人的味道,这让邓春意有了欲飞的幻想。幻想是好的,实践完了之后也许会失落,而幻想永远处于跃跃欲试的状态,让人兴奋中略带伤感和焦虑。

电影院,他的手向她伸过来,带来了那种味道。酒吧里出来,互相依偎,她随着他到了他的家。那种味道包围了他们。他说,搬过来住吧,什么都别带,咱买新的。后来她才知道,这不是因为慷慨,他嫌弃,她的东西沾染了她的过去。那她的身体没沾染过去吗!从医学的角度讲,身体属于生物的范畴,是生物就会新陈代谢,就会能量转换,就是说身体是可以重生的。那大脑呢?大脑可以洗,对,洗脑。大脑其实更容易改变,它本来就是个没有形态的东西。

宋朝从商店里搬回了邓春意需要的一切,凉水般的丝绸内衣,纯天然的化妆品,衣橱里挂满了各季的衣服,看样子至少要过一年日子的。邓春意在抛弃过去的过程中洗心革面,她不提过去,不用过去的物品,她学会了迎合。宋朝对她超出想象的好,他仿佛是她的双手双腿,她能想到的他都替她做了。比如,早晨牙膏挤在了牙刷上。牙刷一月一换。卫生巾贴在消毒了的内裤上,半天一换。等等。他们第一次接吻,宋朝喘过气来说,你嘴里有一颗龋齿。邓春意愣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到了她嘴里的龋齿吗?像有什么短处被抓住了,邓春意的脸红了。

这根毒草就这样种进了他们的生活。

宋朝说,这颗牙早晚要拔,我给你种一颗新的。邓春意说,我看过牙医,说可以保守治疗。受了刺激的牙根会自动向下萎缩自我保护。

宋朝说,那不是长久之计。你没听说过一个脑筋急转弯吗,萝卜烂在地里和女人怀孕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正确的答案是,拔得晚了。牙齿一旦开始腐烂,其状况就是不可逆的,就像两个人的感情一日恶化就不能破镜重圆。长痛不如短痛。邓春意说,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习惯。宋朝说,慢慢就习惯了。我以前也不是你的东西,现在你也习惯了。

邓春意说,我怕疼。宋朝说,就是杀牙神经比较疼。听一些女人说,杀牙神经的疼和女人宫缩的疼有一拼。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都不能打麻药。对了,你有过宫缩吗?

她不敢说真话,她不能暴露自己。她哪能不记得那次药物人流的宫缩呢?她无数次想象出的那个美丽的孩子,小胳膊小腿一点一点地走进了马桶里……

邓春意打马虎眼儿了,说,还用问吗?你看不出来我有没有过怀孕吗?

宋朝说,我只对我的专业方面有特殊的敏感。邓春意释了口气。

交杯换盏,大半瓶酒快没了。李飞扬说,下面,我喝两杯你喝一杯。以后,家里的事儿我做两件你做一件。家里的钱你花两分我花一分。

邓春意说,可是我们认识才七天……

他伸过右手来,覆盖在邓春意的左手上,他说,邓春意!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叫了全名,神情是那么庄严。他说,不在于时间。我们已经认识得太晚了,我不想放过每一天。我要抄小道,走捷径,我不想等。

可是。我对你还不够了解……

他握紧邓春意的手说,赌一把,就睹一把,你会赢的。

赌,大部分的人都会赌输的。比如她的前夫。

做了药物人流后的邓春意,很久走不出那个巨大的阴影。一进卫生间。那种还没有走远的疼就向她袭来。那只马桶里,有过被肢解了的她和他的血肉,被嘶啦作响的水冲走了,没有了,没有一点哭声。她生出了离婚的念头,只有离开这个男人,才能走出这个阴影。丈夫几乎前半夜不回家,他有时会跳起来摇晃她的肩头,要她还他的孩子。邓春意不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了,只想摆脱眼前这个男人。

可是有一天,丈夫的一个朋友来敲门,说是丈夫借了他的三万元钱,赌输掉了。他现在单位集资住房急需钱,不得不向邓春意张口了。邓春意惊呆了,从来没听说过丈夫有赌的毛病,这是咋回事啊。丈夫这个人除了很好面子,几乎没啥大的毛病。那位朋友说,丈夫是在她怀孕时染上这个毛病的。妻子怀孕他怕自己犯别的错误,所以去赌了。没想到手气太差,越想捞,输得越多,把家里准备生孩子的钱都输光了。借了钱想把生孩子的钱捞回来,结果血本无归。事已至此,邓春意从父母那里凑了钱还给了这位朋友。

再见到丈夫,邓春意平静地说,你现在罢手,给我认个错,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丈夫梗着脖子说,一个男人染指一个女人不算多大的毛病,你也保不住以后就不跟哪个男人有点瓜葛。这算不上什么错误认什么错。丈夫说得义正辞严。丈夫在上演“皇帝的新衣”。

在丈夫看来,赌博并且输了是比背叛妻子更丢人的事。

邓春意说,那我们分手吧。

丈夫说,这可是你提出来的,别到处哭天抹泪地说是我始乱终弃。

李飞扬显然是喝多了,他一直靠在邓春意的肩头,找不着自己的家了。他说。邓春意,爱对了一个人就等于做对了一生中大部分的事情,我们成功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李飞扬看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床上四仰八叉地睡着呢。他脑袋在脖子上拧了一圈,看到了墙壁上挂着邓春意的个人写真。他揭开身上的薄被,血肉之躯上只穿着一条内裤。他闻到了厨房里煎鸡

蛋的味道,邓春意做早点呢。他继续躺下来,恋一会儿床,这个地方真舒服。听得拖鞋啪啪啪地近了,他赶紧把身上的内裤扒下来,扔在了一只躺椅上。邓春意站在门口说,吃饭了。他装着很羞涩地拧了拧身子说,你咋给我了呢?我全让你看见了。

邓春意惊奇地看着他说,没有啊。我只给你脱了外面的衣服,怕你睡得不舒服。

李飞扬撩了一下被子说,不信你过来看看。

邓春意的脸红了。

李飞扬指指躺椅说,那不是我的内裤吗?

邓春意走近躺椅一看,果然是一条男式内裤。她明白李飞扬在恶作剧。嗔怪着把内裤递给李飞扬。可是李飞扬不接,说,谁脱的谁穿。李飞扬色迷迷地看着邓春意,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邓春意一咬牙。把他身上的薄被一捋,抱着被子转身就走。裸的李飞扬短促地叫了一声。

穿戴停当的李飞扬坐在餐桌前,甩开腮帮子吃,喝得牛奶地响。邓春意看到他的眼神其实是羞涩的。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为了掩盖羞涩,就装出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

李飞扬把自己不当外人地进了厨房,哗啦啦地洗碗。

收拾停当了,李飞扬边洗手边说,我们去医院。去做婚检。

邓春意说,今天是星期天,医院不上班。

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这不表明她同意了吗?他还没有求婚呢,她还不了解他的状况呢。邓春意第一次结婚时,双方都很郑重,都做了婚检。定了日子之后,母亲就不让她和对方单独接触了,让他们在渴望中等待那一天。穿了婚纱上车前,母亲还在她的化妆包里塞了包卫生棉。说用得着的。老一辈的人讲究这个,用来擦处女红。第二次和宋朝同居,宋朝提出来做体检。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同居,大多是奔着婚姻去的,邓春意也就欣然前往。宋朝带着邓春意到他供职的医院,找到他的同事,说给他和他的女朋友做个体检。那个同事笑纳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那个过程中邓春意的脸上始终火辣辣的。这只是个生殖系统的体检,并不是婚检。这次李飞扬提出婚检,是婚检。难道这么快就能谈婚论嫁吗?

李飞扬边擦手边说,现在的医院全天上班的,我有熟人,我可以打个电话的。今天上午婚检,下午买钻戒,明天领结婚证。他伸出双手,把一脸茫然的邓春意从椅子上拽起来拉进怀里,抱她。

邓春意感觉到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他控制着全身的颤动,甚至咬紧了牙关。之后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把邓春意连根儿抱起来,跌在沙发上。他撩开她脸上的头发,吻她。邓春意下意识地闭紧了嘴。她知道她嘴里有一颗龋齿。

李飞扬也没有坚持,他把嘴挪到邓春意耳边说,你还没有爱上我,这不怪你。但是你一定要嫁给我。你就下一次赌注,你会赢的。

邓春意后悔,没有早一点去掉龋齿。

邓春意吃了三天的抗生素,仰躺在无影灯下。牙医宋朝的脸就俯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因过于完美而显得不太真实。如果他不说话,你会以为这是一尊蜡像。可是他有更好听的声音。像一种管弦。他温柔地说,嘴再张大一些,啊。她尽量地张大了嘴,露出了里边的龋齿。她看到他的眉头皱了一下,接着一声干呕。她即刻全身僵直。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伸手用一种冰凉的器械撑开她的腮帮子,他再一次干呕,急速转身离去。他在洗手间里待了不短的时间,他的助手倒了水让他漱口。

他为什么干呕呢?他每天见到的都是这样的患者,应该是麻木了。他对别人也全感到恶心吗?

记得在书上还是网上看到过,一个丈夫目睹了妻子生孩子的全过程后,就跟妻子离婚了。当时她想,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个畜牲。不知为什么,邓春意想到了这些。

邓春意坐了起来,对助手说,这个手术做完要多少道工序?助手说,打麻药,钻牙根,拔牙,杀牙神经,消炎,再杀牙神经,做牙托……

邓春意站了起来。宋朝从卫生间出来了,眼睛有些发红。邓春意垂下眼睛说,我不想做了。宋朝也垂下眼睛说,不想做就不做了。

以后又过了几个月的日子。谁都没提龋齿的事。牙医宋朝跟她还一如既往地做晚上的那件事,当然有时候也白天。他做得很细,绣花一般,一针不多一针不少。只是他再没有吻她。浓情的时候,她凑过去嘴,他躲开了。

天哪,真是一颗美钻,足有一克拉。切割、颜色和净度非常完美。套在无名指上一试,璀璨夺目。邓春意的心跳加快了,脸红了。李飞扬和服务小姐相视会心一笑,邓春意看得出来,他们是打过交道的,就是说这是李飞扬提前定好的,只是让她试一下指环的大小。李飞扬说,喜欢吗?邓春意咬着下唇点点头。李飞扬对服务员说,打包吧。邓春意拽拽李飞扬的袖口说,多少钱啊,贵不贵啊?李飞扬把包装袋装进邓春意的手提包里,和服务员说着再见拉着邓春意就走。这只钻石肯定价格不菲,邓春意真的有点心疼。以后要过日子的,还要生孩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上了下行电梯,邓春意汗津津的手还攥在李飞扬的手里。邓春意捉住李飞扬的眼睛说,不用这么贵的,如果两个人真好,易拉罐上的拉环也可以做婚戒的,李飞扬吻住了她。到了电梯的末端,两人差点摔倒,别人都看他们呢。两个人对看,做了个鬼脸,拉起手小跑出了商店。

回家的路上,他们买了菜。一进门,李飞扬就捋胳膊挽袖子,说要露一手,邓春意只好打下手,做一个菜,嘴就凑到一起亲一阵。李飞扬说,我等不到晚上了。可是白天不能做那个事。白天做那事是不务正业,是纨绔子弟,是腐败分子……他们吻得喘不上气来了。

菜上了桌,说实在的水平不敢恭维。夜光杯盛了红葡萄酒,也算是灯红酒绿啊。

春意,明天是星期一,我们去领结婚证。

春意,感谢你做我的妻子,我敬你一杯。

春意,多看我的优点,把它们用放大镜放大。忽视我的缺点,把它们当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一脚踢开。你是无法改变另一个人的。你也不会为另一个人而改变。边爱边将就,边爱边将就……

李飞扬把钻戒正式套在邓春意的无名指上。

邓春意淌下了清凉的眼泪。

这是一个良宵,良宵就过得很快。时间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公平的。

早上,他们醒来,是个好天气。他们要去领结婚证。出门前,检查了两次身份证,一切准备停当。邓春意说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我有一颗龋齿。李飞扬搂着邓春意说,我的傻老婆,那算啥呢?龋齿和痔疮,哪个中国人都有。这时李飞扬的手机响了。他看了号码下意识地进了卫生间,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后来没有声音了。邓春意推开卫生间的门,李飞扬和衣坐在马桶上,脸色灰白。

他跳起来,抱住邓春意说,我出去一下,你等我回来,你一定等我回来。

楼梯上的脚步声一消失,邓春意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她看了看手上的钻戒,还在。只是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的心还热着,身体还热着。可是骗子不在现场了。

她无比恐惧,把外套和手提包拿在手里。突然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家里。她舒了口气,多亏是在自己家里。

上一次和牙医宋朝分手的时候,她就下决心,以后绝不到男方家里去同居。

宋朝曾提到过结婚的事,邓春意不置可否。

下班回来,邓春意脱了外衣。衣架上挂着宋朝的衬

衣。邓春意没找到别的衣架,就把外衣套在那件衬衣上面,叠着挂着。她进了厨房洗菜,紧接着听到了宋朝的指责。他说,你咋把外衣挂在我衬衣上了,我的衬衣是消过毒的。

邓春意木然地提着一根黄瓜,呆着。宋朝从邓春意手里拿过那根黄瓜说,以后我来做饭,你别进厨房了。也许宋朝是好意。可邓春意马上像供案前的祥林嫂一样,局促得想哭。

邓春意知道,自己该走了,她和他没有未来,他们之间有一颗龋齿隔着。她收拾好随身衣物,装在一个箱子里,在宋朝下班之前离开。她灰溜溜地下搂,像一个不明不白的弃妇。偏偏迎面碰着了宋朝。他说,怎么,你出差也不提前告诉我,我买了两个人吃的菜。邓春意看着他没说话。宋朝看了一下邓春意的脸色,说。那我送你吧。邓春意摇摇头说,不用了。宋朝说,那我怎么也得把你送到出租车上吧。他往马路边上走,扬着手打车。邓春意坐上车后,他还用眼睛瞄了车牌号。

十天后,宋朝才明白过来,邓春意是离开他了。他说,邓春意,我对你不好吗?邓春意说,是我不好,就这样吧。

邓春意窝在尚有李飞扬体温的被子里睡觉。中间起来喝了几口水,又睡觉。到了午夜,手机响了,是李飞扬的。她在被子里发抖,没有勇气接电话。接着她听到有人敲门,门外说,春意,不要害怕,是我。邓春意站在门里,不说话。李飞扬隔着门说,春意,对不起。不要等我了,我不能娶你了。邓春意说,等天亮了,你到楼下的垃圾箱里取你的钻戒吧。李飞扬拍着门说,不要,春意,不要,春意不要啊……

不知过了多久,邓春意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邓春意还是没舍得摘下那只钻戒。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她都想戴着。

邓春意坐车去医院,她决定拔掉那颗龋齿。有点堵车,她慢悠悠地看着窗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地方有点熟,仔细一看,是市民政局。她和前夫办离婚手续来过的。两年前,他们在这里离婚。签字前,邓春意对丈夫说,你对那件事情罢手,给我认个错,我们现在就回家。丈夫说,我没犯什么错误,我跟那个女人交往的过程中,我没碰你一下,我给了你足够的尊重。

丈夫非要把他那点赌博的事情说成是搞了个女人。

邓春意现在和她的前夫一样,赌输了。

邓春意来到一家最好的医院,拔一颗龋齿,再做一颗新牙。她正在大厅里排队挂号,看到一个女人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一个穿着住院服的男人,男人的腿上坐着一个穿着同样住院服的七八岁的男孩。她听得前后排队挂号的人指着轮椅议论说。那位父亲给他的儿子捐献了部分肝脏,本来他们夫妻都离异了,为了救孩子又过一起了……邓春意跨出去两步想看清那位父亲,推轮椅的女人身子俯下去和男人说着什么,挡住了她的视线。从一个角度看,这三个人像一个连体人,他们因为流淌着共同的血液而显得温情脉脉。

邓春意又想起了曾经有过的那个孩子。她意识到对丈夫其实是有点过分了。

进手术室前,她给前夫拨通了电话。前夫接了电话说,春意,谁欺负你啦?邓春意说,没人欺负我,就打个电话。对方听了欣喜地说,你不生我气啦?太好了,赶紧回家吧,我再娶你一次。要不,不然,那个鸠占鹊巢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就要怀孕了……

邓春意捂着嘴笑了。

原载《中国作家》201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