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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了河流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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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敲下这行文字,凌晨三时的北流

沉重、凝重……

这是陈前总诗集《河流上的事情》中一首名为《高山仰止》的诗歌的开头两句。记得读到这首诗时是一个晚上,虽然还不到凌晨时分,但我还是被重重地击了一下。这种被击中的后遗症就是一种钝痛的蔓延。这钝痛我是熟悉的。而在那个夜晚,这钝痛甚至是甜的,让我沉湎的。

实际上,真正击中我的,是那首诗中的两个字:北流。

某年某月某日凌晨三时的北流,让我遐想无际。这遐想如此让人沉湎,与诗人陈前总的《高山仰止》所描述的显然不一样,甚至背道而驰。但我还是把这首诗的所在页码“011”牢牢地记住了——有些文字就像药引子,它能让你顿然地打开了一扇记忆的窗口,从而或翻山或越岭,甘苦与共。

离开北流市已经10多年了。10年前,每一年我都要回去一两次。自从孩子出生,我回去的次数就少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最近一次回北流,是2006年,我一位好朋友的先生车祸去世,我回去陪她。那次回去,我呆了一个晚上,除了了陪她和她的儿子,其他朋友我一个也没见。

所以,在北流朋友们的记忆中,我最近一次回北流是2004年。对此我不予争辩。这些年,我也反复跟他们许诺:今年我一定回去。但是,我总是“说话不算数”。

……我们应该懂得:仰止高山的人

高山太矮,生活真好

这是《高山仰止》的最后一句。我知道我如此来引述有些牵强,我想说的是,无论是凌晨三时的北流还是清晨七时的北流,在我的心中,无不是“生活真好”——这个被我不厌其烦地宣称为娘家的城市,有着我无法一一言说的好。我想念它,留恋它。

我爱它胜于我真正的家乡——在那里,有我的青春,我的良师,我的挚友。在那里,我随时就可以罗列出一堆让我倍感亲切的名字:李洪波、马维廷、廖毅、陈琦、谢夷姗、吉小吉、朱山坡、梁晓阳、方为……

这些名字,是我文学少年的见证,也是我青春岁月的依傍。还有一些名字,我记在心里,但没列出来,是因为他们有些早已离开了文学,有些则一直只是生活中的闺密,与文学无关。

还有一些名字,我没列出来,是因为他们的出现,在我离开之后。我与他们之间,除了几次笔会的照面,私下里几乎没有交汇。

这个以“凌晨三时的北流”来拽住我往记忆深处坠落的陈前总,就是与我几乎没有交汇的其中之一。我不是不知道他,不,他一出现我就记住他了。但即使他在漆诗刊中最轰轰烈烈的时期,我也始终保持着远观的态度——我这个人有很多毛病,既不会自来熟,也不会客套和寒暄的基本技巧,所以向来拙于与人交往。更何况,你虽然自称北流人,但更年轻一代的,谁认识你?谁认同你真是一位故人?

对于我来说,陈前总正是属于更年轻一代的、并不曾与我一起走过大风门、铜石岭等至今我仍稔熟于心的街道和地名的人。

2

一条河流,又一条河流

在万山成物中隐现

仿佛来自极远的又是极近的

南方的河河谷物堆涌,浩浩浩荡荡

河流上的歌声来自少女心灵的最深处

这最美的真和纯

我用一朵花来赞颂春天

犹如一条河流沿着梦的甬道

急急地又缓缓地流淌

一条河流,又一条河流

最终往往汇成一条河流

更辽阔,更浩大,更深邃的

河流上的事情

往往比河流更辽阔,更浩大,更深邃……

——《河流上的事情》

我不知道陈前总把诗集名取为《河流上的事情》是否出于对这首诗的偏爱。但因为诗集名的原因,我反复地读了这首诗。这首诗写于2003年11月,陈前总生于1980年。我非常认真地用笔在纸上算了一下,得出的结果是写这首诗那年,他刚23岁——《河流上的事情》在该书021页,这页下面的空白处,就有我用铅笔列出的2003减去1980的竖式,最后得数是23。我没打算把这个竖式擦去。我觉得这个值得纪念,而且这个纪念因为来自铅笔而非常的好看。

虽然自古才佳出少年,虽然我也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文学年龄”比实际年龄要早熟得多的人,但与陈前总一比,我便自叹弗如——23岁的我,尚写不出如此大气的诗歌来。

一条又一条在万山万物中隐现的河流既是画面又是境界。我相信每个有心人读到这些句子时,眼前都会不由地呈现一幅可感可触的画面,你甚至能听到河水在万物中流动的淙淙又涓涓,你的想象力不由地为此跳跃开去。这时作者进一步地描绘这些河流:当它们最终汇集,便是更辽阔更浩大更深邃的滔滔大河。最后,他用一种似乎是看遍世事的智者的口吻告诉我们:河流之上的事情,比河流本身更辽阔更浩大更深邃。我认为这是近于禅宗的一笔——那更加辽阔浩大深邃的,既是万物的,也是人世的。

人这辈子,都得穿过人生这条滔滔大河。或许这不过是一个常识,但常识也并非人人都能明晰,而给常识赋予诗意,尤其难得。

运草车穿过城市的时候

正是夜半时分

蹄音得得,轻轻而又焦急地叩着城市的门

蹄音得得,轻轻而又焦急地落在人们的心上

一个绑着草鞋的少年

从高高的草垛上跳下来

大街上很静,他像一根针落在地上

运草车缓缓穿过城市

走得如此慢,以至于人们不知道

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运草车穿过城市》

我承认这首诗吸引我的首先是标题。多年前,诗人刘春就写出了同样标题的诗歌,然后又以此为书名出了一本诗集。后来我才注意到,陈前总在书中早注明了这首以及《大地上的婴儿》等诗歌标题均来自刘春的作品名,不禁莞尔。

和上面所写的河流一样,我认为《运草车穿过城市》这首诗,写的还是人世。一个少年眼里的人世,一个被少年所迷茫和追赶的人世。这辆运载着干草的车子,同时也运载着一个少年不为人知的世界。相对于这个世界,少年无疑是轻而小的,即便是从高高的草垛上跳下来,他也像是一根落地的针一样,毫无声息。

读这首诗,我的感念比较复杂,既有微微的伤感,也有不由地涌上的得意——我暗自把自己当成了那个“绑着草鞋的少年”,并且假设了很多种身份。也许我是从贫困的农村偷偷地随着一辆运草进入城市。运草车是卑微的,所以它可能只有夜半人深时才有资格进入城市。虽然深夜,但我还进城了,而且是站在高于城市的“高高草垛上”去俯瞰城市的街道和光影。又或许,我是一个进入城市后把运草车给抛弃的乡村少年……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当我从高高的运草车上跳下来,在深夜的城市里都只有一根针落到地上般的微弱声响。正如人们不知道无名的运草车将往何处去一样,迷茫的我也不知道我具体的方向到底在哪里。

这里的“我”,是读这首诗时产生的具象。也许这具象与作者的写作初衷相去甚远,但是诗歌的真正意义不正在于此吗——它让你不由地化身其中,它甚至让你拥有了另一种或久远或短暂的人生。

3

在这本《河流上的事情》里,有抒情诗也有叙事诗,有人物简描也有对各城市的浮光掠影。

《进城记》堪称一幅“进城浮绘图”——为了奔赴繁华的城市,乡村和山峦纷纷往后退。但即使到了故宫,呈现在“他”眼前的,还是“年迈的父母正在为客人点灯和倒茶”,在长安街上,也还是年过七旬的祖母在石板路上彳亍慢行……对于任何一个左冲右突地进入城市的乡村人而言,心永远是漂着的,它一端悬在乡土中,一端悬在浮华的街市里。两端的巨大差距,晃得人脚步踉跄,难得安宁。

我注意到,在《傍晚》这首诗中,又出现了一句“想起正在为远方的客人点灯沏茶的乡下父母”。两首诗对照,让我曾疑惑:这是写实还是隐喻?

通读全书后我便释然了:其实这既可以是写实,也可以是隐喻。或者说,这既是写实,更是隐喻。

类似于这些被诗人捕捉到的世态,还充分地体现在《我所认识的次瓦》、《和一只蚊子对视注定是遗憾的事情》、《写写那些屋檐下行走的人吧》、《一个民工的幸福睡眠》等等作品中。而这些作品,几乎都在陈前总20多岁时写出的。在我惊讶于一个年轻人竟有如此深的悲悯如此敏锐的感触的同时,也坚信这一定是个被天赋所垂爱的、对人世有大爱和大量的诗人。

事实果然如此。

去年8月份,我回老家看父母。在那座我出生的城市,恰好见到了陈前总。后来我才知道,很多年来,因为工作的关系,陈前总一直在我的故乡和北流市之间频繁往来。也就是,他一直在我真正的故乡和心灵的故乡之间频繁往来,这让我一阵恍惚。

那次见面非常短暂。

在我回去的大半个月前,我父亲去超市买东西时,被超市前的一根铁丝几乎从脚底穿破脚面,当场就血流如注。我回去当晚,父亲的整个脚面还是化脓红肿得连鞋子也穿不上去。为此我不得不对两位北海诗人爽约——回家前,我想趁机与她们见面,便极力怂恿她们过来。而等她们真过来,我却只能抽个下午匆匆与她们见了一面,并很内疚地告诉她们:这几天我得在家陪父母。

那次陈前总正好也从北流过来。他说:能理解的,陪父母要紧,你也难得回来一次。

这句话我听了真是眼中一热。

虽然那次见面非常短暂,但却是我最近距离地接触陈前总的一次。我记得期间我们谈到某个人,我直言:我跟这个人谈不来。

他马上说:我也谈不来。

然后他又说:不过谈不来我也不至于会像你一样觉得别扭不舒服。原因是,你比较小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波澜不惊的样子:说得好听点,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就是小我。

这无疑是当头一棒。我以为自己在这生活里,至少也趟过很多很多的河流了,原来却不过是一条始终只流向“小我”的洼沟。在这洼沟里,我不容纳,不打捞,也不捕捉,因此便也不宽谅不杂芜,更看不见比河流本身更为辽阔深邃的事情。

而陈前总恰恰相反。

也正是那次,让我意识到,原来陈前总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有“代沟”,甚至对人对物,他比我有更深的理解力。由此我明白了为什么23岁时,他就已经能写出《河流上事情》这样大气的作品。因为他善于伸开他敏锐而悲悯的触须,容纳、打捞并捕捉,所以他比很多人更清晰地看见了河流上的事情——那在人世间涤荡而下的浮绘万象。

2012,1,28于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