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先生和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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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油画的这一侧，我几乎能听见他沉着的呼吸声。

托马斯先生不常出门。因为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性情逐年平和，在爱尔兰人特有的健谈爱热闹之外，也有了一两分好静的趋势。久未见面，托马斯先生写邮件约我在克劳福德美术馆的咖啡厅见面。

我走进去的时候，托马斯先生正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餐盘刚刚收走，咖啡正端上来。他每周一都在这儿吃早餐、喝咖啡，这是几十年雷打不动的习惯。喝完咖啡，他照例要拜访他最爱的朋友们，那几个挂在墙上和站在底座上的朋友。

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们!他忽闪着欢乐的眼神，压低的嗓音里满是兴奋。

走廊里毫不工整地挂满了各种人像和风景，我们一路走过，视线和呼吸所及，都是至少有百岁高龄的作品，其中不乏名家手笔，就这样像习作一样参差排列着，又像是家庭相册般凌乱中透着刻意安排每个位置的快乐。我心道，这些宝贝就这么当街挂着，就不怕大盗上门吗?

登上楼梯，托马斯先生在木扶手的拐角慢下脚步，仰头望着楼梯上方众多油画中一幅女画家的自画像发呆。巨幅油画上，那个中年女人盘腿坐在床褥上，脊背挺直，目光自信慑人，皱纹坚硬，穿着中世纪带系带的胸衣，露出肌肉健壮的消瘦身材，托马斯先生仰着头，眼神中尽是爱慕。他就这么望了她几十年，每周一，可爱的托马斯先生。

走进第一间展厅，托马斯先生又带我走向另一个女人。《红玫瑰》，这是20世纪初一个著名的交际花，这应该是在又一场欢宴过后，她还没卸妆，斜倚在靠椅上，发鬓松散，神态慵懒地望着一个世纪后的我们。这一回，托马斯先生的神态只是欣赏。

克劳福德美术馆没有什么大人物的画像，也没有蒙娜丽莎之类必须让全世界人都看见的作品。画上的大多数是生活在科克这个小城的凡人们，农民的妻子和孩子们，猎人的家庭，壁炉的火光里人们一起晚餐，会弹竖琴的女人和镇上的乐队。我熟悉那房子里的布局，壁炉的温度，传统手工面包和人们的言谈笑容，百多年前的人们过着和今人并无大异的日常生活。画中的风景也是城内城外这一带，起风的天空，有云的天空，春天的河流和山脉，冬天的海与房子，我甚至能从平时散步的经验中找到画家支起画板的虚置。

托马斯先生笑眯眯地把我带到另一幅大型油画前。他是我中学同学的祖父，他指着画里的人郑重地告诉我。画的名字叫做《南方的人》，基廷的作品，绘制于1921年。这是科克附近山林中的一角，一群解放组织成员正隐蔽在此小憩，他们身着军装和帽子，手持长枪，像是刚刚经历了与英国人的一场胜仗，脸上露出欢悦。油画中间的男子坐在众人间，脸庞棱角分明，目光坚毅，手指放在手枪的扳机上，望着山的那边。站在油画的这一侧，我几乎能听见他沉着的呼吸声。

拜访完这些老朋友，托马斯先生照例要回到一百年后的现实生活中来了。他说下午还得去图书馆。托马斯先生是个图书管理员。可是不仅如此。

托马斯先生其实是小城非常受尊敬的诗人，诗作被翻译成各国语言，每年都会受邀去参加欧洲和美国的各种会议。我们相逢于2010年的科克短篇小说节，他代表科克发言欢迎来自各国的作家。

离开科克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前夕，托马斯先生在邮件里附加了一张油画的图片，是爱尔兰的风景，海和山，亨瑞的作品。托马斯先生说，希望我能由此回忆起科克这个小地方。我回信说。怎么会忘记呢，我一定会在记忆变老之前先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