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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娘儿 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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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起,她就每晚做着相似的梦,梦见娘。

娘总是个背影,她永远看不见娘的脸。在梦里,甚至连背影都是模糊的,只看得见娘身上那件阴丹布的蓝褂子。

娘在村东碾房边那条沟边的路上走得飞快,但老走不到那个石崖。娘要走到崖就该拐到下蘑菇山的陡梯了,她就看不到娘了,但娘就是老也走不到。不知道为什么那条路会那么长。

她想去追娘。她觉得娘是在等她。但她没穿鞋。其实就是光着脚她照样能跑得飞快。但她不敢。她手里拿着鞋垫,上面别着针,之字花的图样才缝了一半。她必须把鞋垫缝完,然后垫在鞋里穿上才能跑去追娘。

针断了。线没了。娘却还在路上走,又老走不到山崖。她每次都是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她恨着娘。恨娘又不来又不去地这样背朝着她在梦里走;她也恨着她手里老是绣不完却又放不下的鞋垫。她知道,那就是债。是她欠娘的债,命债。

(一)

“十幺,先莫整你那些鬼名堂罗,伯伯喊你过来有话要给你说。”大嫂一边解身上沾满了苕藤浆的围裙一边扬声喊她。

“哦。”正在往刷好米浆的布壳子上贴碎布条的她赶紧应声,匆匆把檐坎上的一小堆布条捧到竹箩里,低着头急赶几步跟在大嫂后面。

一进堂屋,她就看见伯伯坐在当中八仙桌边,旁边都坐满了人,大家一下子都向她望过来,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她吃一吓,慌慌张张地觉得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幸好这时有人低声叫了她一声“幺妹”,她一看,这才心神一定,赶快走到喊她的二姐身边,二姐拉着她在身边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屋子里还是没人说话,伯伯抽着水烟筒,咕咕噜噜的声音便显得特别刺耳。这时她才看清,原来除了二姐启芬和家里的大哥大嫂、三哥三嫂和七哥七嫂以外,连早已出嫁的四姐、六姐和去做上门女婿的九哥都赫然在座。

伯伯见她坐下,慢慢开口了:“今天找你们回来是给你们说一下十幺的事。”

又一吓,她一激灵,手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二姐察觉到了,赶紧哄小孩似地拍拍她的手背。

只听伯伯说:“前天我到启芬家,启芬给我说了,街上高家没得哪样意见,也找先生对了他两个的八字,八字也合。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

她把头垂得老低。只觉得晕晕的,伯伯的话却还是清清楚楚地传进耳朵里面来:

“今天把你们几姊妹喊拢来,就是要把这个事说清楚。高家那里启芬喊你家小姑子去说一声,十幺还小,正式的日子就等两年,十幺一满17就嫁过去。但有些话不能等到那时候才来说。眼看我这个病是撑不起好久了,哪个时候一口气不来腿一蹬就去了。”

一屋子的人都有些不安。伯伯顿了一下,接着说:“先断后不乱。你们给我听好。你妈一辈子没留下个啥,就只有一金一玉两个镯子,和一对金耳环,都是定亲那年我买给她的,想起你们这几姊妹也分不匀净,她死的时候我就收起了。十幺出嫁那天带起去。”

她脸色煞白,猛一抬头,正碰上大嫂凌厉的眼神盯过来,就像恨不得在她脸上剜个洞。其他两个嫂子,包括几个姐姐脸色也不好看。

伯伯径自说下去:“十幺是从来没有见到过娘的人,一辈子没得娘心疼,出嫁带几样娘的东西过去,也是个念想。还有,十幺嫁的是街上的人,不能太寒酸了让人家看不起,嫁妆要办好。老子辛苦了一辈子,别的没有挣下个啥,就田地和粮食不缺,嫁个幺姑娘不要让我在街上丢人。我作主,给她50亩田地作陪嫁。”

屋子里谁也不说话。家里的三兄弟和他们各自的媳妇呼吸声却明显粗重起来。最后还是大哥忍不住吭气了:“伯伯!屋头恁几弟兄,你一下子就给了十幺50亩田,你喊二天我们咋个来分嘛?”

去年才嫁进门的七嫂是家里第一个不怕伯伯的,声调比大哥还高:“十幺嫁都嫁到街上了,那么远,50亩田背得起去吗?陪嫁田地搞哪样?”四嫂也跟着嘀咕了一句:“这几年我们累死累活没落下个好,倒是对个讨债的送娘儿怪大方……”

除了二姐,其他几姊妹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表示反对,屋里乱了起来。伯伯把水烟筒往桌子上“砰”地一顿,吼了起来:“少多话!田地是老子苦来的,我要给哪个说了就算数,现在还轮不到你们说分的话!这些年我忙里忙外,家里的事顾不上,但哪样事都是看在眼头的,十幺除了启芬领过几年,你们哪个还管过她?她是送娘儿不假,但也是你们的亲妹子!就是出门的时候多打发点,也是免得嫁到婆家还是像先前在屋头一样造孽!”

没人敢吱声了。寂静里大家却听见有人在抽噎,哭声憋在胸腔里,只有一下下猛烈的喘气声从喉咙里磨擦出来,听来分外吓人。一看,她却已从条凳上滑坐到了地上,脸憋得青紫,浑身抖成一团。二姐赶快一把拎起她来,边喊着“十幺,你咋个了?”边搂住她的肩背又摇又拍。她先还是继续憋着气抽噎,后来终于慢慢顺过了气,哭出了声,边哭边昏乱而含混地央求着:“伯伯……我不要,我不敢要……你莫给我……我还欠娘……欠娘一条命哩……我不要镯子……不要田……你给我,我背不动……”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看着二姐把瘦小得可怜的她背出了堂屋,半晌伯伯才叹了口气:“这娃儿心事重,一下子把她吓到了,长这么大没听过她在人面前哭,还讲这么多话。”然后脸一沉,对屋里几个满脸悻悻之色的儿女说道:“刚才说的事就这么定了。她把田背不到街上,田契拿得起走,要卖要租由她婆家去处理。别看这娃儿从小抖淋壳战的像耗子一样胆小不吭气,我看这么多姊妹里还就她最细心孝顺。想起来,这些年一家子老老小小,你们哪个脚板底下没有垫过她做的鞋垫?”

(二)

当晚二姐放心不下,就没回自己的家,陪她一屋睡。堂屋西侧这间大大的耳房里原来摆了四张床,她的婆和三个姐姐没出嫁时都睡在这里。现在婆过世,姐姐们陆续都走了,房里只剩下了她的一张床,房里却堆满了家里用不着的木器家伙,照样还是阴暗而局促,却比以往多了一份冷寂。床上的被子又薄又硬,睡了半天被窝里还是冷得像冰一样。二姐气恼起来,啪的一巴掌打在她背上:“她们不管,你是死人啊?开个口问大嫂要两床棉絮来盖嘛!这大冷的天!”

二姐气恨恨地又数落了几句,她才轻声答道:“姐,不冷。”就又不吭气了。望着背对着自己而睡,讷讷无言的小幺妹,二姐不禁伤感起来:真是跟自己生分了!想起那时娘生这个幺妹难产,婴儿生下来娘还没看上一眼就断了气,被抬下床停在了旁边的门板上,脸上盖张草纸。大大小小七姊妹都在门板前乱哄哄地跪着哭娘,婴儿就用娘的阴丹蓝布褂草草包起丢在床上,也在号哭着,谁也没功夫理会。婆阴着脸进来拿东西,一看见婴儿就大声咒骂:“你个丧门星,你个晦气鬼,你送了你家娘就走得了,就死得了,还赖起嚎哪样,还想讨点哪样债……”后来听得婴儿嗓子完全嘶哑了,她不过意,过去抱起了婴儿。刚出屋门,就遇到正忙着打理丧事的伯伯。伯伯说:“启芬,你幺妹就交给你,把她领好。”

就这样,12岁的女孩提前当起了母亲。熬米粥,换尿布,没一点经验的她手忙脚乱,不知哭了多少回。晚上贪睡,幺妹拉了一床她都浑然不觉,早上起来面对一床狼藉傻了眼,连自己长长的发辫上都沾满了婴儿的粪便。她呜呜地哭着先给幺妹洗干净,又一样一样洗铺盖、被单,给自己洗头发。婆是见到幺妹一回骂一回:“讨债鬼,不吉利,送了娘自己又不跟起死,留下来祸害家里人。”幺妹从小一见到婆就抖,脸色发白,手脚冰凉,又不敢躲,躲婆会骂得更凶,还会赏她头上几个狠爆粟。伯伯不常在家,就是在家也忙,顾不上理会子女们的事。其他几姊妹也都对这个幺妹讨厌,谁都可以骂两句,打几下,她一哭就凶她:“还哭!把娘害死了还哭!你还我家娘来!”她就只敢跟二姐亲,死死拉着二姐的衣角,寸步不离地跟着。二姐嫌烦,就拿个布壳子给她,教她缝鞋垫。她也就乖乖地在看得见二姐的地方拿着针在鞋垫上乱缝些“狗脚迹”,二姐好腾出手来做事。晚上在被窝里,二姐怕她冷,在铺盖里用娘的蓝布褂又给她裹一层。二姐悄悄给她讲娘,说娘如何好,就哭,二姐想娘。她却是木木的,也不哭。从一两岁起她就不大会哭了。

但5岁那年,二姐出嫁,她却死死地扯着二姐的衣角哭得要晕过去。唢呐响得震天,一遍遍地催新姑娘上花轿,她却任凭家里的人把她的手指掰得发白也声嘶力竭嚎哭着不放手。姐也哭,满脸是泪,求着婆:“婆,让幺妹送我嘛,让她跟起去送一下嘛。”婆却抢前一步,两把就狠狠把她拽脱了手,脸上带着点僵硬的笑,却低低地呵斥着二姐:“你莫发昏!今天大好的日子,十幺不吉利,莫让你到那边去了还要倒霉!”姐只好抹着泪走了,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已在婆的钳制下动弹不得、却已哭得头脸紫涨的她叮嘱:“幺妹莫哭了!听婆听伯伯的话,好好缝鞋垫,过几天姐又回来接你过去住几天!”

然而一直没有能够兑现这个诺言。黑暗中二姐用粗糙的手轻轻抚着她瘦小的肩膀,内疚地说:“幺妹,不是姐嫌你。姐在他们手底下吃口饭不容易!大丫她婆你见过,也是个老迷信,比咱婆还凶!”姐又说起这十年她的苦,名气上说得好,嫁的也是个财主家,她过得却比牛马都不如,平常家里的猪归她喂,一大家人包括给她家种地放羊的四五个长工一天两顿饭归她煮,农忙时候还要加煮十多个短工的饭,送到地头,一天到黑忙得脚不停手不住,婆婆还要整天数数落落地骂她懒,骂她肚皮不争气,头四胎都生些赔钱货。说着说着姐就哭起来了:“幺妹,农村苦啊,你看姐这几年都磨成啥样了!姐虽然轻易不得回来,但姐挂着你,不想让你受姐这样的苦!遇到伯伯就给他说,说了几次了,莫再把你嫁给乡下人家,针尖点事都看得箩筐样大。给你找个街上人,那里世界宽,多见点稀奇。再咋个说,嫁过去起码得点松闲!”

一直沉默的她这时眼泪却又开始淌下来,她一下抓紧二姐的手臂:“姐,我怕。我欠起娘一条命,我替娘给伯伯他们打一辈子的鞋垫来还。你喊伯伯莫嫁我,嫁到别家,又祸害着人,我咋个来背这个债……”

二姐吃了一惊:“幺妹莫乱说。你是从小被他们‘送娘儿’‘讨债鬼’的骂伤了。莫信这些!你一个小姑娘不偷不抢的祸害他们哪个了?这几年他们拿你当丫头使,除了缝鞋垫,打猪草洗衣服样样都是你在干,还有哪样债没还完?他们不疼,姐疼!早点嫁掉还少受两年的苦。”

她却哭出了声:“姐,我信!娘不要我,走了,你也不要我,嫁了。就是因为我欠了娘的命!我就是要还这个债。这个债到哪里我都躲不了,到哪里都还不是一样要遭罪!嫁了,还要给人家养娃娃,让娃娃跟着遭罪。除非像娘一样,养下娃娃来,我就死!我一定死!我死了,欠的债才会全清!”

二姐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一时间却又说不出话,只嘴唇乱颤。半晌才颤抖着声音说:“幺妹!哪家的娘不心疼自己的娃娃!你咋说这种话!”

两个人都愣着,屋里一时静得怕人。二姐给她掖掖被子,重新躺下来,柔声说:“幺妹,姐嫁了管不到你,让你在屋头受苦受欺负,我晓得你恨娘,恨二姐。姐不怪你。娘一共生了十姊妹,带活七个,娘也吃了不少苦。但娘心善,七姊妹都心疼,从来不打不骂。到你,娘是死了没办法,要活着,她也不会让你遭这些罪。姐从小领你到5岁,姐疼你。抱着你,姐就觉得像是娘还抱着我们一样,姐被娘疼过,姐晓得。娘也是要你好好的她才会放心。这不是债。其实伯伯心里头是疼你的,你看今天他说这些话就晓得。只是他是男人家,平日照管不到。你嫁到街上,要高高兴兴地活,才对得起爹娘。等养了娃娃,要好好心疼娃娃,莫等他像你小时候一样造孽。”

又静了一会,她还以为姐睡着了,却又听见姐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你没有领过娃儿不晓得。有娃儿人才有想头,心里头才稳当。我先领你,后来生大丫二丫她们,看到娃儿一天天活蹦乱跳地长,心里高兴哩。”

她木木地听着,倦意与黑暗开始坐在她眼皮和胸口上,越来越沉。那个梦境像浓黑的烟雾,又开始悄悄地从床底下弥漫上来,向她逼过来。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身边多了个二姐,这梦境却开始有点松动,把她裹不严实了。

(三)

伯伯终于没能等到她出嫁,交待了她的嫁妆事宜,半年后就病故了。人死如灯灭,家里的三兄弟马上分了家,田地、房屋,什么也没有给她。她就卷起一床薄被,端着一箩碎布条搬到南屋暂时跟着大哥大嫂过活,还是一有空就缝鞋垫。晚上不点油灯,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却照样摸着布壳子上硬硬的细细的针脚把线拉得刷刷的,她喜欢听这声音。一做好就丢在床头的平柜上,一双双新鞋垫堆得老高,家里的人谁要就过来拿几双走,拿的却没她做的快。

等到了她该嫁的时候,伯伯的话谁也不提,镯子、耳环也早就没了踪影。二姐回来哭骂了一回,加之大哥想着毕竟也算方圆百里数得着的阔绰人家,怕做得太绝惹人戳脊背,还是拿了点烟土和洋钱出来置办了几个箱笼柜子,里面装了两床新棉絮,一柜子米花糖,一柜子粮食。抬盒上除了寥寥几样她临时赶绣的枕套、被面等物,就是堆着那些新鞋垫。嫁妆虽然比有些穷人家嫁女还要简陋,来看抬盒的人却不少,那些数量奇多、色彩鲜亮、做工精致的鞋垫倒成了婚礼上最大的看点。

二姐带着大丫二丫过来帮着操办,背上还捆着最小的四丫,忙得脚不沾地,也没能顾得上和她说几句话。只在她临上轿时拉着她的手,叮嘱她逢年过节记得回来看姐。又说对不起她,对不起伯伯,让她差不多空着身子出门。鞭炮已经响起来,姐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了,只看到姐脸上又是欢喜又是愧疚的表情,但终究欢喜要多一些。毕竟幺妹出嫁了,要去的是有很多稀奇东西的街上,那里的人总要明理些,不会一天到黑地骂着赶着幺妹做这做那,土里刨食的日子不易。

她让姐拉着手,低着头什么也不说。5岁的四丫紧紧拉着娘的衣角站在旁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她,胖乎乎的脸上糊着鼻涕。唢呐又催起来,二姐松开了她,又像哭又像笑地做了个表情,冲她挥挥手,要她上轿去。她抬起手摸了一下四丫的头,对小姑娘恍惚地笑了笑,转身上了轿。

唢呐在空旷的山谷传得很远。一顶小轿,七八个人抬着箱笼,一行人走上了村东碾房边那条沟边的路。她坐在轿里,手伸进怀里的红色的包袱布摸到了娘的蓝布褂。隔着轿帘,她看着这条梦了17年的路,觉得真的是很长。但也还是很快就拐过了崖下山了。山下,有一个她从来没有到过的世界,有一个属于她的陌生的家。

那是1946年,民国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