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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麦地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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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用心去看,去思,去想,眼前的密密匝匝的麦子下面,一定会有一种看不见的力在涌动。

伸开双手,触摸田间的麦子,绿色的麦穗温和地刺在手心,好舒服啊。

“云开雾散艳阳骄”的天,似乎有点儿热。那不知季节变换的城里,因早上有只布谷掠城而过,不知是故意对着我低飞提醒我,还是我的心中放不下而特别敏感,竟听到了“麦儿快黄,麦儿快黄”的啼音,让我想起了麦子快熟了,得去看望麦地。

其实,即便是一次一次的不经意,只要路过麦地,我总会停下脚步,驻足凝望,甚至走近田边,用手抚摸会儿麦子。

凝望麦地,虽然只是宽宽的条幅、款款的绿意和整齐的阵容、扑面的清香,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然而,只要你用心去看,去思,去想,眼前的密密匝匝的麦子下面,一定会有一种看不见的力在涌动,而伴着这种力涌动的,还有平平仄仄的诗行。

麦地里涌动的诗行里有麦子的隐忍和顽强。麦子的隐忍、顽强有农谚“麦有穿山之力”作证。寒霜萧萧,朔风猎猎,麦芽仍知难而出,她从那干硬的泥垡块的缝隙中探出一绿尖儿来,接着,又将嫩绿的叶片铺展,由星星点点,到绿意遍布,让秋收过后显得枯寂空旷的稻茬黑土地,刹那间溢满生机。一俟交冬数九,寒潮遍袭,萋萋秀秀的麦苗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已褪却浅妆,翻转成带有几分老练的墨绿色了。它们密密铺陈在辽旷的田畴,耐心地等待着第一场瑞雪的降临。

凝望麦地,诗行中好像有温情在滋生。

什么能让麦地坚守者变得温情?很简单,对麦地有感情,不一般,是很深的。

有一次,几个老年朋友在一起吃早餐,吃的是豆浆、油条,大概是都曾有过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吧,谈着谈着,就谈起了离开麦地进城的感觉。我这个从小挨过饿,两次回乡务农,之后又从事农业技术推广的人,突然觉得好似将军离开战场,有一种失落感。我说出了这种感觉。我的话一出口,就得到了他们的赞同。

由此,我这个麦地的曾经守望者想起了那些真正的守望者——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辈、祖辈们,他们,对那一株株麦苗,一个个麦穗都是有着那么深厚的感情。我印象最深的是自我记事到改革开放前,他们从麦地里回来(不一定是我家人),常常念叨的总是这一句:“今年的春脖子长啊!”上了中学之后,每当听到老人们的叹息,我就会笑,笑什么,笑课本里那些写赞美春天的诗的人是何等浅薄。笑了之后,还会想,麦子才是上帝送给守望者最好的礼物。麦子以它的热烈和饱满,喂养了整整一个焦灼不安的夏季。麦子和麦地,麦子和人,都是上帝安排好了的,谁也离不开谁。一块麦地,就是一篇百读不厌的经文,曾祖父读过,祖父读过,父亲读过,我们这一代也读过……一个生命,又一个生命,麦苗、麦穗就像是他们亲手拉扯大的儿女,他们把对家庭的爱,对子女的爱转移到麦苗、麦穗身上,到了麦地里,他们总是摸来摸去,摸的什么?泥土!摸着摸着,他们一个个就摸老了,直到连泥土也摸不动的时候,这个生活就该被泥土抚摸了。

凝望麦地,我油然发现那诗行中有守望者的智慧。

麦地,已有近五千年的历史了,它从“刀耕火种”的年代就已存在。其实,对于麦地坚守者这个称谓,只有那些道地的农民,他们才有资格享有。他们是从甲骨文中走来的,是从《诗经》中走来的,他们的坚守终生不渝,坚贞不屈。他们在坚守中甚至还见证了2500年前的一个故事。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带着他的弟子们来到一片长满了饱满麦穗的麦地,苏格拉底说,你们去摘一颗最大的麦穗回来。弟子们进去了,可是出来的时候,很多人两手空空。

为什么有人会两手空空?因为他们太在乎了,找着找着就看花了眼。

“最大的”是什么意思?就是代表最好的,甚至是指代一个人的最高追求。其实,一个人若只想着追求最高最好的,而放弃眼前的,则往往会一事无成,甚至还会走上绝境。这个,已被无数事实所证明,特别是那些眼高手低者。而农民们却不这么想,更不这样追求。他们的智慧是,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他们不仅不放弃“眼前的一穗”,而且比苏格拉底哲学,还从麦地里“那些挺直腰杆的麦穗,因为它们没有果实,所以都不弯腰,而真正饱满的沉甸甸麦穗却都是弯着腰,低着头的”现象中悟出:要有收获,要多收获,就得弯腰;要坚守,更得弯腰。他们像麦地里的麦子,经受着凛凛寒流、炎炎酷暑和狂风暴雨等多种季节征候迥异的历练,弯腰犁地,弯腰挖墒,弯腰破垡,弯腰施肥,弯腰除草,弯腰选种,弯腰收获。

其实,挺拔、高大是一种艺术,刚强、不屈是一种艺术,婀娜、温柔是一种艺术,而适时地弯腰更是艺术中的艺术。

人对于外界的压力,包括生活中的压力,要尽可能地去承受,在承受不住的时候,不妨弯下腰来。是的,有时弯腰就如同蝉蜕。那不是倒下,而是通过自身的改变,来创造一个全新的自我。

当然,没有这种智慧的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从事的职业有多高贵,他们不仅会像苏格拉底的弟子而迷惑不解,甚至还会因为不愿弯腰不会弯腰而走向绝境,如荷兰画家凡·高。

凡·高的最后画作是《麦田里的乌鸦》。画面中一片麦地色泽金黄,正如火如荼地燃烧,一群黑色的乌鸦在麦地低旋、狂舞。凡·高渴望生活,是一个对生活对艺术对生命怀着激情的人,他一生画过700多幅素描,800多幅油画,但在生前只卖出过一幅。他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一生贫病交迫。由于孤僻的性格,使他蔑视一切有产者,疏远了愿意资助他的人。他没有任何生财之道,没有生活来源,只靠弟弟的一点微薄的资助,过着清贫的生活。他走近麦地,本来是想得到什么的,结果呢,只看到麦穗的金黄颜色和满天的黑乌鸦,他没看清那些弯腰的麦穗,更没有看到麦地坚守者为着收获而辛勤地弯腰。他若有麦地坚守者的眼光,看到麦穗,知道麦粒饱满的麦穗都会弯腰,要收获麦粒饱满的麦穗更得弯腰这一真理,他还会在之后走进另一片麦地,掏出手枪,结束自己37岁的生命吗?

我还知道那个叫做海子的年轻人,他也走进了麦地。

麦地,对海子来说,以极端纤细的身姿、洁白无瑕的内心,供他以生的能量、思的动力、站的勇气。当然,海子来到麦地时是清醒的,他也有所感悟,写下的要坚守的诗:“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起没有声响”,还激情呼喊:“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可是,他最终还是步了苏格拉底弟子的覆辙,在选择麦穗中无法下手,步了凡·高的后尘,在寻找收获中不懂得弯腰而……

一个人如果没有对四季刻骨的思念,如果没有在追求卓越的时代逃往平凡生活的勇气,他就成不了麦地的坚守者。不过,人们还是对海子念念不忘的,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在最不浪漫的麦地上投入了浪漫情感的诗人!

凝望麦地,我还从那涌动的诗行中吟出一些担忧。我的担忧来自这麦地不远处曾经的麦地上不断拔地而起的大楼和几年前的一条新闻:河南省南阳市宛城区新店乡强行将上百亩即将收获的麦田推平。全国的造城势不可挡,许多地方政府的官员都没有爱护麦地的真心,他们眼里看的只是GDP,只是政绩,而麦地的坚守者却又无能为力,如此下去,还有麦地……

凝望麦地,我从诗行里寻觅着农耕的苦难和喜悦,寻觅着昨天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