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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从湘西来到北京后,北京的帝京风物,好像并没引起他什么新奇之感。就连杀人,依他说,彷佛也是平常。沈从文道:“这个文明古都,并且经常还可以看到一小队武装人马小跑通过,末后一辆平板大车上,坐了个面目肮脏的赤膊壮汉,做成京戏上法场的情形。或痴痴呆呆地一言不发,或嘶声嚷喊:‘砍了头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对此情景,沈先生的描述却是:“除了少数有闲好事的人,或在街头闲荡的小孩,跟着车后追去。大多数人都带着一种麻木神情,等待车一过身,就又依旧做他应做的事。”(《云水集》)
人们对杀人都显得如此麻木,主要是因叙述者自己就已经麻木了。沈从文少小上学时经过牢狱旁,就要看不少尸体。不只是尸首,还有野狗啃拖着糜烂的尸块。辛亥革命时,又看衙门口、辕门上、云梯木棍上,处处挂着人头,还有一串串的人耳朵。后来他入了军,看见杀人的经验就更多了。因为见得太多,所以就能不动声色,视若平常。
我们的认识通常即是如此。少所见,则多所怪。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见怪不怪,寻常视之啦。因此,见多识广或许并不是件好事。因为它可能就代表了神经业已逐渐麻木,情感业已趋于迟钝。看得多,故而也就看得淡了。
旅行者的危险,亦即在于此。初出门旅行时,什么都有趣,什么都新鲜,自己就先感动得受不了,又拍照,又写札记,或一个劲地向人絮说。待旅屐渐广,这股劲儿就没了。许多原本应注意之事,轻率滑过,遂益发觉得没啥可看。渐渐,就对旅行观察这件事亦失了兴趣,旅行常只是找另一个地方休憩。度假放松一下,疯狂赌一下,睡了觉,打了球,便可返程。
所以旅行便异化为度假或猎奇。旅游地为了招徕游客,也把自己打扮成度假村或奇幻地。度假村大抵类似:圈起一方地,人工植栽花木草坪,建起洋楼、健身房、游泳池、酒吧、赌台、歌舞厅、高尔夫球场等等。与该地之历史社会文化,几乎不发生任何关系。旅行者赴该地度假一趟,对该处之风物人情也不会有任何理解。奇幻地,则是以奇山异水、奇风异俗来满足游客。想满足旅游者猎奇的心理,就不免要把自己夸饰渲染一番,于是捏造故事、编织传奇、杜撰礼俗,便都是常见之举。
例如从前美国有部电影叫《失去的地平线》,讲一个类似我国桃花源的故事。说一飞机失事坠入喜马拉雅雪峰之中,幸存者进入一座山谷,但见山碧水美,人物俊逸,静定和平,得未曾有。居渐久,遂与一女郎相恋,以致匹偶。然欢洽之余,终不免思乡,后乃决意出谷。女苦劝不听,无奈只好相随而出。不料甫出谷,风雪骤至,女即不支,形貌亦瞬即衰老。盖老妪也。因在谷中,日月静好,人皆老寿,故虽耆,望之俨然少女,出谷则如花经霜雪,倏乎萎悴。其人惊憬,乃觅路重回谷中。
这个故事所讲的地点,称为香格里拉。过去云南丽江和许多地方,都附会这个故事,自称就是香格里拉所在地。近年中甸渐渐取得认可,且说香格里拉即藏语中的香巴拉,中甸就是这个神秘的长生极乐处所。以致该地旅游业后来居上,渐逼丽江。
其实中甸在清朝时是茶马互市之要冲,康熙二十七年应达赖之请,在归化寺立市,以喇嘛为主,进行滇印藏三角贸易。有“进得回,金银满袋归”之谚。入藏的货物,主要是茶叶,其次是银币、火腿、红糖、白酒、木碗、铜铁器等。由拉萨拉回印度香烟、毛毯、西方卡其布、糖精、藏帽、药材、毛皮等。单程一趟,毛利四倍。到其他地方,如丽江、下关、保山、昆明、思茅、西双版纳,获利虽略薄,但道路较便,跑的人也很勤,所以中甸商贸发达。它有商会,在白拉谷还建有商堡,藏语名“丝格出丁”,有大货栈三十余所,每年出入货值无算。
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是香格里拉――香巴拉呢?但茶马互市的故事,未免不够离奇。不似那一个故事般,又有爱情又有奇遇,神秘,引人遐想,因此渐渐也就没人愿谈了。
故旅游者若还缅怀古训,仍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增长点知识,了解点异地风俗社会,便需对旅游地区之传说介绍等等,多怀上点戒心,更勿被自己好奇猎异之情所鼓煽,坠入另一个香格里拉。
龚鹏程:学者,原台湾佛光大学校长。近年以讲座教授身份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校游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