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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门寺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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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门寺,它现在寻常,正好。

真是害怕那些香烟缭绕、人声鼎沸的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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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城南三十里,那地界悠然、僻静,汽车聒噪着去,要扰了人家的清净。走着去呢?又太远。若走着去,七八里、十几里适宜。若真是时间宽裕,悠哉着,这儿停停,那儿停停,看看景,见见各样的人,住住临山傍水的小旅店,兜着蓝花布围裙的老板娘招呼着,旧了的银镯子手腕上一晃一晃。小旅店,布门帘,竹窗,翻身就咯吱咯吱响的木床。老式的座钟,发条响着,吱啦啦吱啦啦“当当”地报点了。觉得时间不对,看看那钟,正是快吃晚饭时候,那钟居然是半夜了。门外有声,饭好了,院子泥土气息里,石桌上已然摆好了外边不见的腊肉、腊鱼、山鸡、竹笋、野菜,可是大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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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门寺,在绍兴平水镇寺里头村,也有极鼎盛时。在陆游《云门寿圣院记》里它“自晋唐以来名天下……游观者累日乃遍,往往迷不得出”。

云门寺山门前面,有一片枫林。这会儿正是夏秋之际,尚不是“霜叶红于二月花”,但可以闭目想象,霜降之后,蒙蒙的几分煞气,清晨时候,草叶上蒙蒙一层薄霜,手指温暖按上去,清晰的印子,瞬时那霜就没了,似乎梦里遇见那样。若遇小路上铺就的青石,薄薄的霜,煞是好看,叫人不忍落下屐痕。想起从前的草鞋麻鞋印子,凹凸不平的,带着散淡的花纹,该是更为好看的。拴了铃铛的驴子的蹄印呢?更是好看。人迹板桥霜,不若驴迹板桥霜呢。看桥上“笃笃”的驴子的蹄印,会觉出那蹄印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是带着月色的。

若跟喜欢的人在这儿走走,一路踩下的印子,后来的人看了,会盯着这样那样的印子,并行的,前后的,停在一起的,交织的,兀自艳羡猜想。那样的霜痕是可以拍下来,留着老了,心里还热热的年轻一样念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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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周围,有铁门限、溪风阁墓、王子敬笔冢、王子敬山亭。《世说新语》里面记着这样一件事情:王献之偶然路过顾辟疆的园子,忽然想起人都夸这园子修得好。王献之也不管认识不认识顾辟疆,也不打招呼,推门就进去了。王献之不认识顾辟疆,可是顾辟疆却认得他。顾正和朋友把盏寻欢,王献之不待顾急忙过来招呼,径自甩着袖子去园子里察看。顾辟疆知道王献之这个人,只好不管他,派了个仆人跟着,由着他去。可是,一会儿,仆人先回来了,说王献之游了园子,没说一句好话。王献之转回来,当着顾辟疆的面,依旧出言不逊。最后气得顾令人把他赶了出来。王被赶了出来,却一点不生气,因跟随的人还在里面(也许是替王献之赔罪),居然在门口悠闲地等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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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亦有杉木祖师墓,据说他曾经去日本十三年之久。前些年也有日本僧人因此而来云门寺寻觅杉木踪迹。杉木的墓,最好只是半块残碑,字亦漫漶不清才好。一个游僧,又漂洋过海,萍踪无定,不该实在落地的。最好连衣钵也没有,只是一半本经书,几页字纸。甚或只是传说。而实际上也几乎如此,祖师只留下一个墓址,山坡某处,气息湿润处,杂草丛生,心疑会在静默时候忽然跳出一只蟾蜍,凝视着来人作何?地上只余一件原先墓地残存的石雕。梯形的一个矮座,饰有莲瓣,上面托着一个葫芦状中间有圈不知做什么的物什。不知这物什原先在什么位置,做何用,这会儿有些寂寥地半掩在草丛中。其实也是有点喜欢这样的,寂寥有什么不好么?若嘈杂,如何安息。大梦悠悠,有寂寥伴着,千万年就那么过去了。安息的好,也是不愿意起来的。为什么要轮回呢?轮回也得真有必得惦记,放不下的。僧人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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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献之因“洗砚池”,声名大焉。国人所谓功力,不在一时,不在心机,实在是低头磨砺,无意间得之,而这无意间,铁杵磨成针,恍然悟到了的时候,已然白了少年头。“随心所欲不逾矩”,实在是需要时间。炫耀才能,是可耻的。没有任何一个大师,肯谈论自己的才能。磨砺之苦,所谓才能,实在禁不住的。只有俯首低眉,明媚光线照在额上时候,敬畏地不敢相信地看一眼,才知道所谓才能的本意是什么。

“洗砚池”过去,随意走走,小径间,野草间,不时见散乱隐现的石板、石墩、石柱。似乎能觉出那些石头构件开始歪斜、坍塌,听见石头表面风化的涩涩磨牙一样的声音,尘土弥漫的声音,兵戈的声音,雨声,人来人往的声音。有时候想,这些残损的石头,若是有生命,经历了那么多苦涩芬芳,若不是所谓铁石心肠,人何以堪?

时间也是没有办法复原的,虽然据说人类能够超过光速的时候,就能看见前世。能看见前世的时候,人怎么办呢?生命如此之短的人,看见那么久远的,会惶惑不知所措。

寺院边上,亦有“丽句亭”。忘记了“丽句亭”题着谁人的丽句。前些日子,曾在黄鹤楼下过,心里黯然,不愿上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上去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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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门寺,远离绍兴,十五里在过去,也是一段不短的路。时序变迁,清净之地,也难得清净,甚或隐现血雨残痕。佛祖慈悲,得多大的慈悲,才能禁受得住。

明亡,陈洪绶在绍兴,激烈到“椎牛埋狗,见者咸指为狂士”,几欲疯癫。师友绝食而死者有,横颈任屠者有。而陈洪绶最后却在此落发,改号悔迟、悔僧。心境的复杂,难有可与言者。一年后,陈洪绶离开云门寺,去绍兴卖画维生。“破帽遮颜过闹市”,其亦自题小像:“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亡不死,不忠不孝”。陈抬得起头么?其间苦楚,是不肯置一词的。面对不堪变故,死有死的道理,活有活的道理,也许活着才是更难的。活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是头?是个了结,谁知道呢?陈洪绶笔下那些冰雪高士,纤尘不染,空谷足音,似乎心无挂碍,可是陈自己呢?能没有挂碍么?

明亡后的张岱隐居绍兴、嵊县山林,不会不去云门寺和陈洪绶密约相见。张岱虽未削发,心境却该是和陈洪绶相似。张岱在《自撰墓志铭》中写到:“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锥心之痛,痛到极致,再痛就是麻木了,如灰,如死一般。

张岱论人,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样两个人,遇到一起会说些什么呢?两人见面,四目相视,无一声言语,就泪流满面了。多少话,真是该从何处说起。张岱来,陈会破戒么?也许,真的。管他呢!何况陈在落发之前,是好好喝过酒的。此时此地不喝,更待何时?此时不让喝,天理不容?整坛搬过来,几大碗几大碗下去,欲说点什么,可是,又能说什么呢?见过一帧水墨《大雨倾盆酒正酣》,两个人在草棚里,赤足席地而坐,借着风雨,大碗饮酒豁拳。张陈二人,自是不会豁拳,只是饮,直到烂醉如泥,如猪如狗。

过去的十足风光,还是免了的好。于一座佛寺来说,是不能用毁废来简单评说的。佛,是原无毁废的,不过在心里罢了。心里有,也就是了。心里有,也就是得了佛的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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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只是崇祯十一年,会稽籍高僧弘礼住云门寺,“刀耕火种,有古德风”的时候最好。“刀耕火种”,自力更生,有人生气味的僧人,寻常的僧人,才是叫人喜欢的。

汪老笔下的僧人,《受戒》里的僧人,会娶妻也有情人,过年也杀猪的僧人,身子结实,有力气的僧人,才是叫人喜欢的。

云门寺1949年时候,有僧人22人。这个数,是合适的。似乎也还可以更少一点,更少一点,人间的烟火就不多不少了。也不嘈杂,可以安心了。也温温暖暖的,不过于寂寞。

出门进门的时候,门口的落叶,不多的落叶,就是这些人踩来踩去,不多不少,沙拉沙拉的,那么好听。落雨的时候,也好,十来个,七八个,在僧舍里听雨,喝茶,多好。可是,几百上千人在僧舍里听雨,喝茶,那缄默,也是有点可怕的。

云门寺,败落了。

山路上,“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无路之处,也只一水泥桩,红漆所写“云门”二字指引。云门二字,实在是妙。云门寺也不在高处,只在山谷,因雾而起,因雾而引人。这寺最初什么样呢?只是说安帝义熙三年,王献之此处宅子屋顶出现五朵祥云,王献之舍宅为寺。

其实不必祥云,也不必舍宅,安心处,即可。心安处,自是云门。其实也并不佛的,云门即是。安心,自在心即是。

多久前的修缮,白灰的墙,因雨水的冲刷而泥水弥漫。寺也许就该这个样子,光鲜到另一种样子,是虚幻的。这点淡淡泥土色,叫人想到田里那些人,想到僧人自己,想到衣食住行,柴米油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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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而说僧舍。近处的一间,只是一座寻常宅子,与民居无异,如果不是一个僧人正从后门走入,不会相信。僧舍之间的空地上,有竹扒篱,竹凳,扫帚,地上的木桶,临墙有农具。

一侧的石阶下,不知从哪里来的有点脏了的泛着灰绿的积水,一只竹凳子淹没在里面,屋檐上吊着盛了什么食物的篮子,墙给灶眼熏得黢黑,满是烟火气。心想,要是做饭时候,兴许会有一个好看的女孩子,系了围裙,来这边帮着烧好了饭。白米饭,炖豆腐,烧菜心,一一盛在钵里。女孩子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一眼她叫了半天才出来的清秀的沙弥,脸微微一红,若有所思。

可是喜欢这样的僧舍,窗外孩子跑来跑去,有“茉莉耶——”那样的叫卖声,入夜敲打梆子的声音,夜归人敲门的声音,“吱呀——”开了又关上的声音。临近处的法雨寺去过,纤尘不染,不知尘世,缘何超然呢。

真是喜欢每天都有点灰尘,拭去,或不拭去,闲了再拭的样子。安心也是需要一点灰尘的,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太过飘摇无际了。要擦了一百遍一千遍的灰尘,才知道什么是人世需要擦的。

寺院里过于洁净,也是不宜的,人间烟火气,不知这个,如何解得人烟,不解人烟,如何度与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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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门寺,真的衰落了。它现在,安然,安逸,与周围的一切相安无事。山与云,水与岸,时间与时间,安安静静的。

种田的人,在田里;僧人,在僧舍。

山在山那儿,云在云那儿。

时间,也真快。也因着时间的快,所谓“白驹过隙”,都急着去做什么,急着“只争朝夕”,可是看见了什么呢?

云门寺,这会儿真好。几百年前,是这个样子,六十年前,是这个样子,三十年前,还是这个样子,去年和今年,还是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就好。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