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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乞讨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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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让全世界唾弃,惟独不能令亲人绝望。

采访的当天,个子瘦小、戴着眼镜的夏海波在武汉汉口区的中山公园卖书。他没有合法证件,需要和城管们斗智斗勇。书卖得并不好,“史上最牛乞丐出书”的噱头,带来更多的是猎奇的目光而不是销售额。

跟乞讨时一样,夏海波只能柱着拐杖站着。以前即便是站着,也是乞讨;将来能不能堂堂正正地站下去,他不知道。在他点击率过万的博客里,他忽而对乞讨津津乐道,“最大的理想,是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乞丐”;忽而又对乞讨生活心生自卑和厌倦,“毕竟乞讨者对社会全无贡献,是用屈辱和尊严换来的一点生存空间”。

而最矛盾的是如何面对家人。说起他曾经爱过的女孩,说起妈妈,他的眼圈红了,一度哽咽。

我成了乞丐

夏海波决定去乞讨。

他没跟女友小惠商量,右手柱了一根竹杖,左手提一只黑色编织袋,站在了大福源超市门口。2006年7月的武汉,太阳射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心里发虚,死死捏着编织袋里的东西,一直徘徊。

他低着头。做一个连农村人都看不起的“讨米佬”,性烈如火的父亲知道后会不会打死他?妈妈又要为了他流多少泪?

念头起于前日。

中山公园的叶子像新洗的一样绿,他和小惠在公园门口听一个盲人拉二胡,盲人身上挂着一张纸板:老伴患癌症去世自己得了重病没有依靠卖艺为生。字写得并不好,但看上去很可怜,小惠拉着他胳膊说,我们给他五毛钱吧。

只有五毛,他们也拿不出更多。小惠扶着他一腐一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巷口的烧烤摊散发着浓厚的烟熏香。小惠走过的时候,无意地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她那么爱吃羊肉串,可他连女友这么微薄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明天会怎么样呢?他会全身瘫痪吗?他比那个盲人还可悲,因为他甚至不会拉着二胡去乞讨。

就在那个晚上,乞讨,这两个从来没想过的字,在夏海波脑里反复挣扎。

不就是挂张牌子吗?人都快穷死了谁还顾得了尊严?夏海波站在超市门口,突然用力把牌子拿出来,闭着眼睛往脖子上一挂,上面直截了当地写着两个字:要饭!

有路人指指点点,他闭着眼睛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只有24岁,脸皮还没到百炼成钢的地步。人家问他话,他呆呆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甚至不知道给自己准备一个装钱的道具。

酷热把人都要蒸干,终于下班时分,有个大姐骑着自行车经过,走了很远,又回头看他,最后转回来摸出十元钱塞在他手里。对着她的背影,夏海波深深躬身――他记得这个细节,2006年7月24日的下午6点,他正式沦为了一名乞丐。

当天晚上,他收起牌子回家,花了两块钱买了一个很小的西瓜。小惠很高兴,他骗她说是自己去发传单,赚了40元钱。

命运的转折

1999年夏海波是以全镇第一的分数,考上湖北省著名的天门高中。这在农村是件大事,村干部都挤在家里道喜,夏海波记得爸爸笑得嘴都合不拢。他是典型的农村男人,爱面子,脾气暴躁,两个儿子里只有夏海波能读书,让他门楣生光。尽管家里困难,他对小儿子还是宠爱的。

那年春天,夏海波就发现自己身体有些不对劲。早晨起来手脚都是僵的,要活动一下才能舒缓,蹲一会儿后得扶着东西才能站起来。慢慢地,上楼梯越来越吃力。那时他住校,经常因为手脚僵硬迟到。

多年以后夏海波无数次回想,如果那时就停学治疗,也许病情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但他内心也知道,他的家庭环境,不会出现那个“如果”。

高二起,他开始发高烧,脚肿得像发面的馒头,弯腰连自己的鞋面都够不到。妈妈凑了钱带他去省城大医院看病,结果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毁灭性的――类风湿性关节炎。

学是不能上了,他变得完全没有力气,连门槛都跨不过去。瘦弱的母亲背着他一次次奔走在山路上,只要听说哪个地方能治这种病,她会借钱背着儿子去。

夏海波在家里躺了整整三年,昔日的同学大多已经考上大学飞出农门,而他最多的记忆是:吃了很多的药,受了很多的骗,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一次,他拿着瓢捡地上没扫干净的豆子,可腿不行了,他怎么也够不到。父亲在他身后摇头叹气,说真的没用了。眼泪一下滑了出来。

贫穷带来很多悲怆的片断,多数跟他沉默勤劳的妈妈有关。这个为了救儿子尽了全力的母亲,曾在2002年冬天家里终于断药后,去武汉向媒体求助。为了节约30元的车费,她背着5个火烧馍,徒步走了400公里,渴了就向村民讨口水,困了就在路边睡一会,整整走了6天才到武汉。

报纸刊登了,好心人捐助了一万多元和药品,然而对于夏海波的病情,杯水车薪。他仍在家里温习功课,但他心里知道,学校,是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的腿里像灌了一层铅。

2003年春天,在和父亲的一场大吵后,夏海波离开了家。他说他要去长沙找笔友,妈妈给了他一个存折,上面是家里最后的三百块钱。

贫贱爱情百事哀

笔友就是小惠。

夏海波至今记得,小惠的第一封信用一个大信封装着,信里的第一句是“今天,我被幸福砸中了。”她是在《幸福》杂志上看到夏海波的一篇散文后来信的,当时,她还是湖南科技职业学院的学生。

年轻的爱情总是超越一切莫名萌芽。

他来到长沙,小惠接受了他。两个人租了一间小屋,在贫穷,病痛,和对小惠父母的隐瞒中,默默相爱。那段日子是夏海波“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小惠毕业后,再没有理由领取家里的零用钱,两个人来到武汉找工作,苦日子真正地到来。

2005年的整个冬天,夏海波的双腿都疼得不能走路,小惠背着他在大街小巷里穿梭,一个月两百元的单间,对他们来说都是天价。更多时候,他们交好了房租便交不起水电费,于是两人不停地在城市里像蚂蚁一样迁徒。尽管后来小惠在一家酒楼找到一份服务员的工作,每个月工资800元,但除了要给他治病还要负担房租生活。到了2006年4月,实在捉襟见肘了,三餐改为小顿,捡回来的小猫饿得皮包骨头。

夏海波真的觉得山穷水尽了。早年学过打字,可十指僵硬没有任何公司聘请他;发传单这样简单的工作,也因为腿脚不方便而被辞退;他甚至还想过拾矿泉瓶卖,可他连腰也弯不下去,要一点点把瓶子抠在脚缝里往上提,60岁的老太太也比他利落;武汉所有的旧同学,他已经把钱借遍了……

而小惠,她背着他去医院,走几步,歇一会。协和医院的台阶很高,她一步一步地,先自己上去,再把男友抱上去。

灰蒙的天空,漠然的红尘,冰冷的现实,孤苦伶仃中的情侣,有多么快乐,就有多么贫穷。

7月25日,夏海波拐着拐杖第二次站在了中山公园门口。有了昨天的经验,他在纸板上“技巧”地加了一句:救救我妈妈!这一天,他讨了97元。

然后就是第三天,第四天……半个月后的傍晚,当着小惠的面,那只捡来的小猫从床底下掏出了讨饭的牌子。他看着女孩的脸,从白到青,从青到白……

分手是夏海波提出来的。他说他要去北京讨饭。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变化。乞讨成了一种习惯,自尊就在生活面前低头。每天站在街头,他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陌生人递过来的零钱,他知道计算人流量和躲开城管的方法,他和这个城市里的流浪汉和形形的乞讨者交朋友,互相讨论经验。

他决定做一个彻底的乞丐了。而小惠,还可以有一个更好的人生。

史上最牛乞丐

夏海波爬上了北上的火车。

一个月后他站在西单讨饭,此时他的左盆骨已经扭曲变形,左股骨萎缩,双腿膝关节无法弯曲,乞讨时不能坐和跪,只能站着。他身上的挂着的牌子仍然写着“要饭”,旁边却配了英文:“BEG LIFE”。这是他的突发奇想,希望能够吸引到外国人的注意。

他太想赚钱了,在北京、广州、昆明、成都等十几个城市流浪时,他还坚持上网,在新浪开了博客,自己发明了一种网上乞讨,有次还真的收到了200美金的网上汇款。

妈妈来武汉找过他,流着泪说儿啊,跟我回家吧,家里总还有一口饭吃。他固执地甩开手,身体原本就不好的妈妈为了给他多挣点医药费,要在忙完了农活之后去镇上拾荒,凌晨才背着比她身体还高的蛇皮口袋回来。

眼泪只能淌在肚子里。一定要挣钱,不能再给家里添负担了。

2007年5月,夏海波戴着金边眼镜,扛着双语乞讨牌,靠在墙上翻阅一本泰戈尔《园丁集》的瞬间,被民间摄影者王浩峰注意到,为他拍摄了一组镜头,到网上。几天内各网站疯狂转载,夏海波被冠上了“史上最牛乞丐”的头衔。

夏海波成名了,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他所到之处必定有当地媒体的追风报道;他印名片,说英文,写博客,跟网友对辩;他收徒弟了,他又跟徒弟闹崩了;家里开始有记者出入,父亲蒙了,做梦也没想到儿子做乞丐也能出名;凤凰卫视请他录制一虎一席谈,在种种残疾人也能自力更生的事例后,他激动地表示今后不再乞讨,可是下了节目他就后悔了,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

2008年9月,他终于与人合作出版了一本《乞讨日记》,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圆了他的作家梦,可收益只有天知道;他仍然租最廉价的单间,仍然没有钱动手术,也没有条件静养,身体在不可阻挡地崩坏。

为了出书,他回到了武汉,那个他开始乞讨之路的地方。就在《家人》记者采访的当天,当地电视台也要给他录一期节目,让他重新挂回那个双语讨饭的牌子。

《乞讨日记》最终出版,他当然知道,出版商和读者都冲着“乞讨”而来。他那暴烈的父亲,在得知儿子出书之后终于流露出欣慰之情。这个时候,夏海波总算有点做儿子的尊严。世人皆可轻视自己,惟独亲人不可以;自己可以让全世界唾弃,惟独不能令亲人绝望。

有时候,夏海波会乐观地设想,以后能够靠文字养活自己。正因如此,他结交各种各样的人,对媒体采访来者不拒,以期对将来有所帮助。但清醒的时候,能不能就此告别乞讨生涯,自尊地生活,他却心里没底。

他没有再和小惠联系。武汉的夜市还是摆着许多烧烤摊,烟火缭绕,那个善良的女孩已经像夜风一样消失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