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进井里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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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村口的斜坡上有一棵年代久远的黄桷树，要三人合抱才能圈住它。黄桷树下竖着一块碑，上面刻有隶书“五素井”三字，刷上红漆，这就是小村的名字。

村子里并非只有五口井，反而，家家户户院子后的土地上，都镶嵌着一口井，这一口口深深浅浅的井，像大地上一只只清澈的眼睛，时时注视着、滋润着村里的每一个人。

我记得清楚，少年小文曾掉进过其中一只“眼睛”。

鸟窝一般的头发，粗粗的眉毛，黝黑的脸蛋，还有脸蛋上一块醒目的新疤，这是少年小文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小文脾气坏，学习差；我骄傲倔强，学习顶尖，是村里公认的会飞出山窝的金凤凰。虽然我们成天打闹，却丝毫没有书里写的“青梅竹马”的亲密感觉。

曾有一段时间，我们互相憎恨，原因是小文弄脏了我获奖得到的笔记本，我没忍住，狠狠骂他，没妈教的孩子，就是坏！小文比我晚一天出生，他妈妈从远处嫁到我们村，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小文眼睛里有愤愤的光，他扬起的手最终没有落到我同样骄傲扬起的脸上，他一把夺过笔记本，撕成两半扔在地上，踩了两脚就撒丫子跑掉了。我委屈地哇哇大哭，眼泪像村边流淌的小河一样汩汩不止。

他凭什么这样欺负人？从小文撕笔记本那一刻起，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理会他，坚决不和他说一句话，就算去上学，我也无视他家门旁的路，干脆绕远了走。

我承认，我心眼小、爱记仇，小文却很快将我们之间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几次远远瞥见小文背着书包，拿着水壶站在门前的路上，他在等我们一起去上学。我大声地跟身旁伙伴说笑，装作没看见他，我们还早早地绕上另一条路，把他望向我们的殷殷目光成功地甩在身后，越来越远。

我发现小文一直默默跟在我们身后，但始终保持了一段距离。上学放学路上，他形单影只，只有路边的树偶尔招摇着枝条跟他打招呼。我暗自得意，在我的带领下，小文被大家像病毒一样隔离了。

B

在一个原本美好的下午，院子里棕榈树那蒲扇一般大的叶子泛出绿油油的微光，两三只山雀栖在桉树的树顶，啾啾地碎鸣。

我和伙伴们在后院里玩皮球。小文坐在离我们不远的门边，他把弄着手里的玩具，时不时用艳羡的眼神看向我们这边，我们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大伙儿一致同意不邀他加入我们的行列。

小艾子单手环抱住球，作势把球扔回来，攻击对面的我。我看准球的来向，往旁边一跳，轻松闪开了，伙伴们爆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不幸的是，我们光顾着笑，没注意到被我避开的皮球弹到墙上，又落回地上，一蹦一蹦地朝边上的水井入口跳去，咕咚，轻快地掉进了水井里。

这只皮球是我最爱的玩具之一，掉进井底这可怎么办？

一伙人在井口围成一圈，埋着头看着这只水汪汪的“眼睛”，皮球在水面轻轻晃动，荡出一圈圈波纹。这口井挺深，我们看着井里的皮球，束手无策。

我怨愤地看着小艾子，是他导致球掉进了井里。

小艾子沉下了脸，嘟嚷着辩解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大家都拿井里的皮球毫无办法，在一阵默默的注视之后，大伙儿散了开来。年少的孩子们很轻易地又将玩耍的心放到其他事物上去。

一段时间后，又是咕咚的一声，这次不再是皮球，而是小文掉进了井里。

当时在门边的小文一定是目睹了皮球掉进井里的全过程。看我们没有办法将井底的皮球捡起来，他想，也许帮我捡起了皮球，我们就会和好如初，我，包括我的朋友们，就会再一次接纳他。

在我们离开之后，他走到井边，趴着井沿往里看，水面是那只孤单漂浮的花皮球。他找来一只拴着一条麻绳的桶，慢慢地往井底放，他想用桶舀起皮球，再拉上来。结果，他没能将桶拉到地面上来，却不小心一头栽进了深深的水井里。

被救上来的小文的脸上、头皮、四肢和背部多处擦伤，尤其是脸上那块红红的血印，直至小文离开村子时还张牙舞爪地躺在他的左脸庞，格外醒目。当时的小文全身瑟缩，像被吓傻了一样，眼神呆呆的，紧紧地抱住怀里的皮球，直到看见冲到面前来的爷爷，才一下松开手抱住老人大哭起来。看着地上湿漉漉的皮球，我突然有点难过和后怕，我怕因为这颗球，小文真出了什么事。我用力地咬咬嘴唇，想，我以前是不是有些地方做错了？

C

所有村人都唏嘘感慨，幸好这口井里水不深，要不然，小文这条命可就算搭进去了。

那段时间村子里草木皆兵，各家大人都把孩子盯得严实，谁也不许再到井边去玩。村人们还吸取了教训，大大小小的盖子齐齐出现在院子后的水井上。

村人们还感叹，没有妈妈在身边的孩子，的确可怜，说完，他们会用充满无限爱怜的眼光看向自己的孩子。

在那之后不久，有伙伴告诉我，小文要被送到他爸常年打工的地方去上学、生活。

消息被证实，是在我得知这条传闻的第二天。

放学回到家，我发现桌上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妈妈说，小文早上来过，笔记本是他留给我的。笔记本里夹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小文说他要到大城市去了，那边有亲爱的爸爸，以后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玩，最后的几个字很大，“永远是朋友”。

我拿着笔记本走到水井旁，一个人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已默默地流下两行眼泪。心里涩涩的，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一段还未开始的友谊即将画上休止符。

以后确实没在村里见过小文了，我几次刻意路过他家门前，伸长脖子朝里张望，回应我的一直都是那扇紧闭的木门。那个从前总是被我们挤对的小文，他真的走了，离开这个村子，离开他曾生活得不太愉快的地方。过年过节，也不见他和他爸爸回老家来，村里人说，小文爸爸在外边赚了点小钱，小文有了后妈，一家人似乎生活得挺好；也有人说，小文早不读书了，跟着他爸在厂里打工。

小文像放出去的风筝，越飞越远了。

如果我早知道，对待友情，应该有一颗接纳的、宽容的心，那么我和小文的故事肯定会是另一个版本，而小文的告别，也会多一丝愉快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