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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31日入夜时分,忽接约稿电话:“周汝昌先生去了,不写点什么?”我忙问:“什么时候?”“就在今天凌晨。享年95岁。”老人高寿,有此结果不算意外,患何疾病似已无需多问了。
以我和周先生的过往关系,没有泣下沾巾,清泪如雨,却是怔怔地坐了好长时间。说黯然神伤,说悲从中来,是准确的。叹息着所认识的文化大家中,又失去了重量级的一位,我又一次感受到“逝者长已矣”的悲伤、失落和遗憾、怅惋。
我与周先生虽然都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但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尽管居处楼对楼、窗对窗,却相识较晚,来往也说不上密切。早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们便都从分散的住房迁入新建的宿舍小区。当时我还在职,早晚赶班车直来直去。离休后出入小区,也是独来独往。春节时走动一两家,记得亦不曾去过周先生那里。那时周先生视力、听力尚可,有时由女儿周伦玲女士陪同,经常也独自在小区内绿地散步,迎面遇到当然会打个招呼。
直到1999年底,晓航到文化部领取他的《西厢记集解》获得的文化部科技成果奖二等奖,同时与会领奖的周先生于众多获奖著述中,独独青睐这一部,从后排特地踱步过来找傅晓航,问:“傅先生,可否送我一本《集解》看看?”晓航忙说:“当然,一定。”回来即请我帮他办理。
我向来是轻易不愿去打扰老先生们的,因此没有登周府门送书,而是把书包装好,放在收发室待分发交换。时当1999年12月31日,是为世纪之交的新年除夕,因随书奉上贺卡一张,便笺一纸,以示对长者的敬重。
就在次日——2000年元月1日,新千年肇始之际,我接到收发室知会,拿到了周先生亲笔写就的信件和他的大作《胭脂米传奇》_J部。信封正面写:“本楼傅晓航、张宏渊先生”,背面则用红笔端端正正书出“恭贺新禧”4字寸楷,是聊代贺卡之意。信内上款写的是“张宏渊女士”,右下角注有“惠札31日览”字样。忙看落款,竟是“盲人周汝昌”,时间为“1999.12.31夜”。就是说,周先生在收到我们的书信后,当即写了满满3页的回复文字。先生费力书写的情状很难想象,作为晚生后进,真是始料不及。
周先生在信中“感谢”了“美丽贺柬”之后,对晓航的书作了评价:“傅先生的《西厢记集解》功力深厚,风格典雅,我很喜爱这样的书。”晓航看了自是高兴。
信中又说:“我的拙文集除《晴影》外,还有一本叫《胭脂米传奇》。您有便来小斋赐访,十分欢迎,当嘱家人拣寻存书,如有即奉赠求正。”信中还附有周伦玲一短函,说是送来此书。那是因为我前数日从报刊书讯上得知周先生又出《岁华晴影》一书,从书名上看不出内容,曾向伦玲表示过很想拜读。
周先生在信中道及:“燕大校友编《人物志》,曾一再来信函索要简传,我忙乱中疏忽未能及时回信——所以连《人物志》也未见到。”又告我:“最近拣齐了拙著23种,赠与燕京研究院《校友文库》,正在等待来取。”这也有个前因,是我获赠燕京大学校友会主编的《燕京人物志》,遍找目录及正文,未发现有周汝昌先生小传,曾专门电询过周伦玲。
至于周先生信中所谓“承您告诉我很多津门情况,我愧不知”,说实话,此事我今已记忆不清,想不起当时跟他说了些什么。出于习惯,我见到有关天津的书一般都会购下收存。原天津市委统战部周部长曾特地赠我天津市政协编纂的《天津文史参考资料简辑》之一《天津“家”及其后裔》、之二《北洋政府人员在津后裔情况》,我五外公梅贻宝先生所著《天津梅氏的来历》等资料我处皆有存藏,近年才复印给别的天津籍友人,此前似乎未曾复印过,也不记得将其中相关内容告诉过谁。周先生信语所指为何,再三思量,终究无法确知。
其实周先生来信的重点是忆旧、怀旧、叙旧。他祖籍天津,青年时代就读于燕京大学,是时任燕大文学院长、哲学系主任(抗战时期在成都曾任燕大校长)的五外公梅贻宝教授的学生。知道我是津门梅氏家族后代,老先生触动了真情,深有感触地表示:“天津梅氏出了很多超众的英才……梅贻宝先生是我恩师,抗战胜利后我重返燕大,正是梅先生任文学院长,他见我所写的奖学金申请书,夸奖我是‘才子’。我一直怀念他老。”走笔至此,周先生忽然感慨起来:“住在一处为邻,未能早日拜识,以至于今——还要靠笔墨,思之令人‘不太相信’。”随即注明寓所电话,称:“您可随(时?意?)拨动。”
读至此不禁汗颜。久闻周先生为人谦和,热情提掖后进。此言恐不只是怪罪我不去主动“拜识”,或者还有些许自嘲之意。我当然深感不安和自责,咫尺为邻,屈指已有十余载,竟未曾移步前去拜望老先生,哪怕只是礼节性的,真有点说不过去。
当然这也是有缘故的,有件事使我印象深刻甚至是受到震动。上世纪80年代初我奉公派搀扶大外婆、梅贻琦夫人韩咏华女士出席清华大学建国后首次纪念梅校长的活动。在工字厅会场外迎候的人群中,一位年近八旬的资深名教授在口称“师母”深鞠一躬后,复又躬身称我一声“师姐”。我时年40出头,对这一声“师姐”毫无准备,一时竟不知如何答对。这件事使我了解了那一代人的尊师情结,以往讲“天、地、君、亲、师”,把“师”提到与天、地、君、亲并列的高度,对师门的阿猫阿狗也不敢轻慢。老清华人自不必说,和燕京学子黄宗江先生、西南联大杨毓珉先生等过往时也大抵如此。自此后我对待这类事情愈发谨慎,三缄其口。未能尽早拜望周先生,多少也与我这种心态有关。
为了弥补这种不恭带来的缺憾,此后一段时间,逢年过节我都会记得问候一下周先生。再次在小区遇到时,周先生的耳、目已愈来愈差,听不到声音,看不清来人,我只得和一旁扶持的周伦玲打个招呼,算作对先生的问候。而伦玲女士在周先生出新书时,有时也记得送我一册。以此我保藏有八九册周先生的大作,虽然早年的很少,也没有大部头,但却弥足珍贵。每获赠一部新作,我都会放下别的书刊,即时细读。周先生渊博的学识、深邃的见地、广采深索的精神、平易而亲切的文字风格都令我深为崇敬,从中获得多方面的收益。
前面提到的那封信中,周先生特地问道:“您对《红楼梦》有兴趣吗?”这个问题我不知如何作答才算恰当。没兴趣怎么会转业到艺术研究院来?大约八九岁的时候,我已经懂得蹬着梯子从书架高处取下线装的《绣像金玉缘(或“良缘”)》,把绣像插图小心撕下来用线单独装订成册私下里自己保存——毁了一个不知什么版本,然后把“袭人”念作“龙人”,开始生吞活剥地读《红》了。小孩脑子好,章回目录、诗词倒背如流,人物、故事情节如数家珍。之后我读的是大达书局供应社版,之后对红学研究的人物、动态、新著,几十年如一日地关注着、追踪着,提起来绝不陌生。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两次与红学研究专业失之交臂。这些我能跟周先生去说吗?以我的业余爱好水平,絮絮叨叨地和红学大家谈专业,岂不是扫老人家的清兴?既是不可说,那也就不必说了。
但我还是去“拜识”周汝昌先生了。两千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到东岳庙逛民俗文化庙会,在后罩楼上发现有位画家出售的作品中有一幅钢笔速写的“燕京大学校门图”(其实即今北京大学校门),感到似曾相识,颇觉亲切,当即购下。没下后罩楼即已决定,此幅画与其自己保存,不如赠送周先生更为恰当。于是配了个不错的镜框,择日登门,送到对面二楼周府。约好时间,报门而入,在那书房客厅合一、亦客厅亦大书房的一间见了面,我微笑致意,伦玲向周先生比比划划大声说明。先生抚摸着画框,很明白、很喜欢的样子,随后又请女儿找出新书签名相赠。
或许这便是我仅有的一次拜望。
惊闻周先生仙去,怔坐半日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翻找周先生写给我的信。还好,在应该存放它的地方找到了,保藏完好,没有散佚。
重睹此信,再次认真辨读,体会出周先生当年书写时已是相当吃力了,一下笔写上款即不成字形,“张宏渊女士”的称呼在旁又重写了一遍。信文则是后行挤向前行,下字重叠上字。最后先生自己说明:“目坏甚,难多写,务谅。”幸而绝大部分文字我都能辨识,虽然周先生耳目失聪,却头脑清晰记忆超群,一封信几乎囊括了与我的主要交往和对我的全部印象。我当时读毕即备受感动,特将信妥为收藏,以“文物”视之。
翌日清晨我致电周伦玲女士,请她节哀,并表示要送花圈。伦玲说:“谢谢!父亲没有什么明显的疾病,只是老了。平时不肯看病,一直坚持工作,直到最后头脑都很清楚。遵嘱不举行仪式,不设灵堂……”
我黯然无语。人固有妍媸贤愚,天分、智商、机遇可以大不一样,但生命的价值和尊严应该是相同的。周汝昌先生以惊人的毅力,毕其一生做着自己想要做、认为应该做的事情,研探有得,辄欣然忘倦,不锱铢计较于琐屑得失,乃至浮云生死,坦然面对大归,这是读书读通了的人才能达到的境界吧。周先生的成就固然令人高山仰止,他的精神却更值得学习。
又一位大师陨落了,象征着过往时代的大家纷纷离我们而去,令人情何以堪!
尊敬的周先生,您一路慢行,此去前尘如梦,青埂峰下风日正好。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