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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闲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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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七十了,不少亲人和老朋友劝我:

“行啦,累了一辈子,该喘口气儿啦!”

怕我不听,还都伴随着一番论证,很有说服力。我把这些人排了排队,发现没一个不是真正担心我会心脏病猝发或者患癌症死掉的。我觉得很感动,想想呢,这一辈子确实够辛苦的。不说几十年风风雨雨,生活的负担和精神折磨,下放到“五七干校”的经历,就是日常工作加上无穷无尽的会议和业余创作,也累得我死去活来。现在人们享受的每周休息两天、一天只工作8 小时的幸福日子,咱可一天也没享受过。不错,我该颐养天年了!

我于是乎逍遥起来,整天听音乐、看电视、骑自行车“散步”、逛大街,准备了一套应付报刊、出版社编辑的词儿,不外“身体不好、脑子迟钝,当年写童话时的那点灵气儿,连一丝一毫也不剩了”等等。

我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写日记,断断续续写了半个世纪,后来越写越少。跟儿子“合资”买了电脑后,我心想,不用可就“亏了”,于是也学着打字,还在电脑里建立一个叫做“日记”的“文件”。(本来日记已经没兴趣写了,可是一敲字母就出方块汉字让我觉得十分好玩儿,就起劲儿地敲起键盘来。)

一天我偶然翻看小学时的日记,发现有些字迹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不清,心想再过几年不是没了么?于是又开始往电脑里打旧日记,打完小学打初中的。进入“颐养天年”的历史阶段后,我嫌这活儿累人,又见还有几十个本子,白费那力气干什么?于是就弃置一旁了。

不想一次跟一位初中的老同学通信,回忆起少年时代的事,我灵机一动打开电脑里的“初中日记”,在“查找”功能里打入他的名字,竟出现他的“英雄事迹”好几十条,累计字数一万多!我把这些都打印出来寄给他,把他高兴坏了。他立刻打了个长途电话给我,说, “咧,我早忘了个精光,这些材料太宝贵啦!”我好像看见了电话那一头老头儿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可不是么,谁还记得那会儿在班里淘气的事儿,偏偏我的日记专记那些鸡毛蒜皮。

这件事极大地鼓舞了我。要是我把两年的高中日记和六年的大学日记也打进电脑,我能给多少老同学带来快活啊!

这么一想,我就忘了“颐养天年”这回事,兴致勃勃地打起来,以至于发展到废寝忘食,一天坐在电脑前12个小时。这东西既不能“扫描”,也无法“盲打” ―我必须首先捧起日记本,努力辨识那些凌乱的字迹、不连贯的句子,然后放下本子,把这一句打出来,然后又捧起本子……那些东西还出乎意料地罗嗦,高中不过念了两年零两个月,日记竟有洋洋五十万言之多!

在电脑里建立起《高中日记1―5》来,让我觉得无限轻松。我不仅可以给很多少年时代的朋友提供宝贵的资料,还能给我的一个妹妹、三个弟弟各一份爸爸去世之后那段艰难岁月的家史。这些记载一旦进入电脑,打印成漂漂亮亮的“书”就只是举手之劳了。

女儿去年从美国回来看我们,送给我一台“ SONY”摄像机,还有一个音质极好、听起来如同一套高级音响般的VCD随身听。我不知道该送她什么礼物,想来想去,她最珍视的大概莫过于她自己的成长史。在我日记里边,从她妈妈怀孕,我们猜她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说女

孩子会给家庭增添诗意,男孩子只会搅得天翻地覆)开始,到她生下来满脸皱纹的猴子模样,到她初尝冰棍儿不知为何物,竟叫了一声“烫!”,直到她长大成人,都有形象、具体的记录。

我把这些一一“查找”出来,打印之后装入一本漂亮的透明薄膜大夹子里。尽管“”之中记录极少,那本小女儿的成长史还是长达120页之多,洋洋十余万言。女儿如获至宝,也不上街去逛了,天天躲在房间里捧读,一忽儿 抹眼泪,一忽儿又哈哈笑。回美国后的来信里,她几次讲起这本“大书”,仍旧很激动。我同时送她的一条白金项链她虽十分喜爱,还盛赞过“爸爸真有艺术眼光”,信里却一次也没提过。

说到底,是长年的劳动形成了习惯,改也难。了解我的人说:“老头儿闲不住!”我家舅爷(我老伴儿的弟弟)更是早给我下了结论:“受累的命!”那会儿他在师大附中读书,暑假住到我家,带来黑得像铁锅底似的被褥。我想,我不给他拆洗,这事肯定要落到他姐姐身上。他姐身体不好,还要带孩子、做饭,我不忍心。膀大腰圆的舅爷悠闲地仰在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热茶,见我把拆下的被里被面浸泡在洗衣粉里又匆匆跑到书桌前写东西,忍不住讲了这句话。我想,当时他也是好心,意思是应该趁这空隙休息一下,可就是忘了我拆洗的被子是谁的了。

曾经写过的日记我几乎从来不看,所以一个字一个字地往电脑里打的过程,我觉得很新鲜。青年时代我是那样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怎么现在的时光就这么不值钱了?还有青年时代的壮志――天哪,我居然还要写出一部《红楼梦》来!

回首往事,大多数老年人都会觉得有些憾事吧!有几个会认为自己把年轻时想做的都做到了?

何况,年轻时不知道天高地厚,譬如 说写《红楼梦》之类。

但是,不能因为时间不多,就躺倒不干了。“颐养天年”让我产生空虚的感觉。于是我给自己写了一篇“贺词”,说孙幼军,不要躺倒。《红楼梦》咱们不提了,但是好几年连一篇童话也不写很不像话吧?只要不累着,能干点儿就干点儿吧!

(本文作者为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代表作有长篇童话《小布头奇遇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