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理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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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档案

车前子，诗人，散文家。1963年春生于苏州，现居北京。出版有诗集和散文随笔集《纸梯》《明月前身》《西来花选》《好花好天》《茶饭思》等17种。

星座：双鱼座

血型：O型

中学时候的职业梦想：画家、化学家、诗人

中学时最喜欢的学科：地理

寄语中学生：使阅读成为生活方式与思想。

蔚蓝天空，上面坐满白色的椅子。乡村理发师在稻田里走着，他的下巴绿绿的，即使长出绿绿的胡子，我也不会奇怪。稻田里的路，是又细又长的，笨笨拙拙地延伸而来，但保持着一个笔挺的姿势。稻田里的路，颜色黑里透黄，使我想起烧焦的门闩、木棍、树枝，我喜欢玩火。

乡村理发师走出稻田，上桥了。我们从不喊他理发师，“理发师”是印在书页上的文字，或者乐谱中。这个理发师就很爱唱歌，他边走边唱：

“七点半，骑上毛驴子！”

表叔叫他剃头师傅，我便也叫他剃头师傅。他走在桥上，桥是石桥。在石桥的缝隙里，长着几棵无花果树。无花果纺锤般的沉甸甸的果实，剖开，里面是一长条逶迤的紫缝，缝的四周有滴滴黑点。

我第一次见到乡村理发师，就是在陈圆圆和冒辟疆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如今虎丘塔更斜了。乡村理发师的左侧，就是虎丘塔。夏夜与表叔在打谷场上吃粥，我把粥碗摆东摆西，看能不能照出塔影。有一次我大喊照出了照出了，照出的原来是表叔的大拇指――他正在与宋大会计说话，跷了跷大拇指。

乡村理发师在桥上停下，一只船慢慢撑来，船上的人和他说着话。在乡村，没有不认识乡村理发师的人，也没有乡村理发师不认识的人。他走家串户、见多识广，他的一把剃刀，就是这个乡村的村史。乡村理发师朝船上丢了一支烟，船上有人往桥上扔着火柴，乡村理发师点着了烟，把火柴再扔回船头。他抽的是“飞马”，又叫“四脚奔”。“公社社员‘’，小队干部‘四脚奔’，大队书记到‘前门’，县领导‘月月红’”，从抽烟上，他相当于小队干部。

一匹褐色的马飞下石桥，飞到我面前。

我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因为我还没让走家串户的理发师剃过头。常到我们小巷里来的是一位扬州师傅，一手夹着个白包袱，一手拿着个小板凳。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小板凳。给小孩剃头，他把小板凳往椅子上一放，然后把小孩抱到上面，他就不用弯腰曲背地咔嚓咔嚓剪了；给大人剃头，他把小板凳往椅子下一放，让大人搁脚。没生意的时候，他自己往板凳上一坐，在小巷的井边、电线杆下、暗绿的苔藓上、惨淡的雨漏痕里，逮着谁就与谁吹牛。吴地方言里吹牛还有聊天这一层意思。“吹吹牛，开心”，意思就是“聊聊天，高兴”。小巷的墙壁上，黄昏最先暗了下来，像玻璃杯口浊厚的唇痕、茶渍。扬州师傅看闲人不闲，都去吃晚饭了，只得很无奈地一手夹着个白包袱一手拿着个小板凳，朝小巷的浓阴深处走去。

扬州师傅在一棵梧桐树下，给小辫子剃头。小辫子家以前生下的男孩，都活不过七八岁，生小辫子的时候，有人讲给他扎个小辫子，当女孩养，成活几率就高。小辫子现在已经十一二岁了，早不在脑后扎小辫子了，但巷里大大小小的人还是喊他小辫子。小辫子直接坐在椅子上，他的个头已经很高了，就不需要再垫上那只小板凳。扬州师傅给小辫子剃头，周围或坐或蹲或立着七八个闲人。扬州师傅见人多，就高兴，口若悬河，剪刀咔嚓，嘴巴滴答，小辫子的爹就着急了，说了句：“别把小辫子的耳朵给剃了。”扬州师傅忙回答：“剃掉小辫子的鼻子倒有可能，剃小辫子的耳朵，我还舍不得呢。你们看看，这对招风耳，比‘噜噜’的还大。”大家就笑，小辫子的爹也笑。“噜噜”，就是猪的“乳名”。扬州师傅用手指抹抹刀刃，对闲人们说：“我有一个对子，你们能对上吗？”大家就让他说。他说：“童子打桐子，桐子不落童子不乐。”大家就嘘成一片，说这对子太老了，弄个新鲜点的……

我看着小辫子，心里很羡慕。因为我从没让这个扬州师傅剃过头。姑祖母宁愿多花点钱，带我到店里去理发。她有个偏见，认为小孩和走家串户的剃头师傅熟悉了，是会学坏的。小公园附近有家理发店，玻璃门，玻璃墙，我一坐上软软的皮转椅，就大哭。那时我想让扬州师傅给我剃头――几乎是我童年的梦想。我哭，无非是哭我这梦想总难实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