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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本应有的阅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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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已半百,一笔糊涂账。能静下心来读到这篇文章的你,回想此生所历,必然如电影镜头般一一闪过。停下来时,在您头脑中最后留下的是什么?是思想和观念。喜欢阅读的你,深知阅读对一个人的影响。然而回想我们的阅读史,我们都读了些什么?

木心课没有腔调――不像是课,浑如聊天,而他的聊天,清晰平正,有如课――他语速平缓,从不高声说话,说及要紧的意思,字字用了略微加重的语气,如宣读早经写就的文句。录入笔记的这半年,本能地,我在纸页间听到他低哑苍老的嗓音。不止十次,我记得,他在某句话戛然停顿,凝着老人的表情,好几秒钟,呆呆看着我们。

这时,我知道,他动了感情,竭力克制着,等自己平息。

课与聊天究竟不同。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木心在上海高桥做过几年中学老师,此后数十年再没教过书――起初几堂课、谈希腊罗马、谈诗经,他可能有点生疏而过于郑重了,时或在读解故事或长句中结巴、绊住,后来他说,头几课完,透不过气来――两三课后,他恢复了平素聊天的闲适而松动,越到后来,越是收放自如。

我的笔记,初起也颇仓促,总要三四课后这才找回画速写的快捷,同其时,与木心的述,两皆顺畅了――好在木心说话向来要言不繁,再大的公案、史说、是非、纠葛,由他说来,三言两语,惊人地简单。

而笔录之际最令我感到兴味的瞬间,是他临场的戏谈。

木心的异能,即在随时离题:他说卡夫卡苦命、肺痨、爱焚稿,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他说西蒙种葡萄养写作,昔年陶潜要是不就而改种葡萄,那该多好!在木心那里,切题、切题、再切题,便是这些如叙家常的离题话。待我们闻声哄笑,他得意了,假装无所谓的样子――且慢,他在哄笑中又起念头,果然,再来一句,又来一句――随即收回目光,接着往下说。

如今座谈流行的录音、摄像,那时既没有器具,木心也不让做。他以为课便是课。五年期间,我们没有一张课堂的照片,也无法留存一份录音。

“结业”派对,是“李校长”安排在女钢琴家孙韵寓所。应木心所嘱,我们穿了正装,分别与他合影。孙韵母女联袂弹奏了莫扎特第23号钢琴协奏曲。阿城特意从洛杉矶自费赶来,扛了专业的机器,全程录像。席间,众人先后感言,说些什么,此刻全忘了,只记得黄秋红才刚开口,泪流满面。

木心如五年前宣布开课时那样,矜矜浅笑,像个远房老亲戚,安静地坐着,那年他六十七岁了。就我所知,那也是他与全体听课生最后一次聚会。他的发言的开头,引瓦莱里的诗。每当他借述西人的文句,我总觉得是他自己所写,脱口而出:

你终于闪耀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

如今我也接近木心开课时的岁数,当年愚昧,尚于课中的若干信息,惘然不察,现在或可写出来,就教于方家,也提醒年轻的读者――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抗战初期,十三四岁的木心躲在乌镇,几乎读遍当时所能到手的书,其中,不但有希腊罗马的史诗、神话,近代以来的欧陆经典,还包括印度、波斯、阿拉伯、日本的文学。郑本《文学大纲》所列举的庞大作者群,当年不可能全有汉译本,木心也不可能全都读过,他诚实地说,哪位只是听说,哪本没有读过,但他多次感慨:“那时的翻译家做了好多事情哩。”最近承深圳的南兆旭、高小龙二位提供数百册私藏民国旧书,供我选择配图,虽难测其中哪些曾是木心昔年的读本,但他的阅读记忆,正是一部民国出版史的私人旁证。

述圣经时,木心念及早岁与他频繁通信的十五岁湖州女孩,使我们知道早在四十年代的浙江小城,竟有如此真挚而程度甚深的少年信徒,小小年纪,彼此辩说新旧约的文学性。提到《易经》,他说夏夜乘凉时教他背诵《易经》口诀的人,是她母亲,抗战逃难中,这位母亲还曾给儿子述杜甫的诗,这在今日的乡镇,岂可思议。他忆及家中仆佣对《七侠五义》之类的热衷,尤令我神往,他的叔兄长辈居然日日去听说书,此也勾连了我的幼年记忆:五六十年代,沪上弄堂间尚且隐着简陋的说书场所……这一切,今已荡然无存,而木心的记忆,正是一份民国青年的阅读史。

这份阅读史,在世界范围也翻了过去。木心的生与长,适在同期步入印刷时代与新文化运动的民国,他这代人对文学的热忱与虔敬,相当于十五至十九世纪的欧洲人,电子传媒时代的芸芸晚生,恐怕不易理解这样一种文学阅读的赤子之情了。

(摘自《文学回忆录》后记陈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