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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娘 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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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总是多情的。雨丝从阴霾的虚空飘落,丝丝缕缕,摇摇曳曳,酷似跪拜坟前的祭人泪。

狗锁与叔伯的兄弟、晚辈们,一起在祖坟前烧祭。

狗锁的爷爷奶奶新入坟没有几年。送爷奶下葬时,狗锁把死在外地父亲的骨殖移回,将早亡寄葬的母亲也起出,与爷奶一起下了葬,了结了多年纠结的心思。思念着把他拉扯大的爷奶,极力想象着没有一点印象的父母,狗锁一脸凄苦。

一番烧祭后,出了坟地,狗锁闷闷地对那几个哥弟说,你们先回吧,我去后沟走一趟。说罢,带着他的一儿一女,往山坡的小路一拐,步履蹒跚地去了。几个叔伯哥弟都停住脚,怔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人抛落一个重重的叹息。

哥几个知道,狗锁又去祭拜他的狗娘了。

我比狗锁大着几岁。少不更事时,天性顽劣,轻狂无知,少不了鼓捣一些戏弄弱小的恶作剧。

狗锁因比我们几个玩伴低着几个年级,不是一茬的,就有了捉弄他的理由。尤其从大人嘴里知道,狗锁不是他娘奶大的,而是吃一只母狗的奶长成人的,就更有了起哄的由头。那只黑色的母狗就卧在学校的院子边,等着放学后和狗锁一起回去。当我们无端嘲笑他,骂他是“的”时候,面色黝黑、神情木讷、瘦瘦小小的狗锁,总是瞪着一双胆怯游移的眼睛,显示他的软弱与屈从。可有一回,玩伴中的一个捏住他嘴头,非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长着狗牙时,狗锁一下犯了恼,哈的一声把那个伙伴的手给咬住了,还发狠地摆着头下狠力咬。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嘴掰开,伙伴的手被咬了两行深深的牙踪,有几粒殷红的血珠渗出来。我们怒吼道,你真的是狗呀?狗锁不答,愤怒地瞪着我们看,眼里似要喷出火来。院边卧着的那条狗听见狗锁受欺的声音,突然从教室门口伸进头来,用仇恨的眼神盯住我们几个,喉咙里发出呼呼的低啸声,似随时要扑将上来。狗锁闷喝一声,出去,到院边等着,那狗才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自此,我们知道狗锁真的有狗性,招惹不得。我因此也多了几分探知狗锁奥秘的好奇。

断断续续从大人嘴里知道,狗锁是个很不幸的孩子。他出生时,正是被大人们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年头,饿死人是常事。狗锁一落地,他娘因过分瘦弱又遇上大出血,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撒手走了。他爹一急一气,眼见家里又没有一点活命的粮食,一跺脚撇下他和他爷奶,独自往我们叫做“岳阳山”的地方闯命去了。岳阳山水土有问题,我们这里念顺口溜说,“喝了岳阳水,粗了胳膊细了腿”,很多人还得一种大脖子病。可因此缘故,那里地广人

稀,粮食相对宽裕,人好活命。岂知他爹一走再也没有了消息。若干年后长大成人的狗锁专门去岳阳山找他爹。在颇费一番周折后,经人指点找到一堆不大的坟头。知情的人告诉他,他爹到岳阳山后没多久,连饿带病便不在人世了,是好心的人用一张破席子卷了他,草草葬在那里。

刚出生的狗锁瘦小得像只猴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爷奶急得满地打转。那时候女人很少生孩子,即便生了孩子,要么无奶水,要么奶水不旺,很难讨到一口奶吃。要命的是因家里断粮,连一碗代替奶的米汤水都熬不出来。爷奶正发愁,家里那只下了狗没多久的母狗进到屋里,抬着头定定地望着奶奶怀里有一声没一声哭的孩子。奶奶一下有了主意,喝令母狗卧下,把孩子的嘴递到了狗的上,孩子竟然衔住母狗的拼命地吸吮起来,那狗也一动不动让孩子吃奶。

狗锁的名字因此而来。当然是后来才有的,是奶奶给他起的。为了保证狗锁有足够的奶吃,爷爷背着母狗,把几只小狗偷偷扔到十几里远的古镇街头,让它们听天由命。奶奶为保证狗锁能及时吃奶,专门在家里的拐角炕给母狗铺了草垫,让它在炕的一边睡,这样,可不论白天黑夜随时让狗锁吃奶。

狗锁吃着狗奶,奇迹般活成了人。

我小时候经常见过那只母狗。那是一只本地的土种狗,皮毛黑,前胸白,耳朵垂着,尾巴向上卷曲,体态修长,有一双乌黑的眼睛,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

大人们说那时因粮食奇缺,很少有人家养狗。这只狗是自己跑到狗锁家来的。狗锁爷爷要把它撵走,奶奶说猫来穷狗来富,就留它在吧,反正也没食喂它,嫌饿了它自己就走了。可那狗不劳驾人喂养,常常跑到山坡去,靠灵敏的嗅觉跟踪追逐田鼠、野兔、山鸡等小动物,逮住了下肚,自食其力度日,当然没有不辞而别。

有一次黑狗却一连几天没有了踪影。狗锁爷奶以为它跑到谁家投靠了新主人,也没在意。那时候的狗就是条狗,不是谁家的宝贝,自然不会费力去找。可一天傍晚黑狗又回来了,卧在院子一个旮旯里一动不动,很疲惫的样子,像跑了很远的路。后来黑狗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狗锁爷奶才知道,黑狗因跑到很远的地方找公狗完成了,怀上了狗仔。这时候,狗锁娘也身怀六甲,生狗锁前不久,黑狗刚好也产了仔。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好像是冥冥中上天安排好的,使得狗锁在失去母亲之时,及时地得到了黑狗的奶水,保住了一条性命。

朦朦胧胧的记忆里,母亲引着我去看过狗锁吃狗奶。那狗乖乖地卧着,任由狗锁边吸吮边抓挠着其他。狗不时地弯过头看着狗锁,眼神里含满了慈爱。

我后来一直想,狗奶到底是什么滋味呢?我没吃过狗奶自然说不出来,即便我吃过母亲的奶,却再也说不清母亲的奶是什么味道。我想狗奶除了有奶腥味外,还有一股浓浓的狗腥味吧?

我记事以后经常听母亲念给我叨,狗通人性。母亲说,狗锁家的那条母狗,不光奶狗锁一直奶到断奶,而且活像一位母亲,从小到大一步不离地看护着狗锁。

因狗锁父母的特殊情况,爷奶又逐渐变老,不能到生产队劳动挣公分,狗锁家被定为村里的“五保户”。可“五保”归“五保”,爷爷不可能不出去种些小田小地,或者挑煤担水,奶奶不可能不去把粗粮食或粗糠到碾子上去碾烂。一旦老两口都有事出去,便大声叮嘱黑狗把孩子看好。每次回来,看到黑狗无不是尽心尽职地看护着狗锁。狗锁奶奶曾偷偷躲在窗户外,看黑狗到底是怎样看护狗锁的。孩子会爬和学走路时,好动是共性,特别难看护。可

黑狗有办法,它卧在床边上,狗锁在安全范围内爬动或者趔趔趄趄学走路,它不管,只要狗锁移动到炕边,它便用嘴拖住狗锁衣裳,轻轻叼起来放回炕角去。奶奶看了几回,就放心地去做家里家外的活。说来也怪,有黑狗看护着,狗锁长到能独立行走,竟然没有发生过磕磕碰碰的事。

再大,不论狗锁走到哪里,黑狗总一步不离地跟着。狗锁长到七岁,开始去学校上学,黑狗也每天跟了去。狗锁进了教室,它就在学校院子外边静静地卧着,一直等到放学时,再和狗锁相伴着回来。

狗锁九岁的时候,发生过一件很特别的事情,让我终生难忘。

那时农村是集体作业,秋庄稼快熟的时候,经常发生狗啃吃青玉米棒祸害庄稼的事情。为了保秋护秋,公社专门组织起打狗队,挨村挨户调查登记谁家有狗,并毫无条件地把狗打死。当时提的口号是,“逢狗必打,绝除狗患;保秋护秋,颗粒归仓”。打狗队的人配备有步枪,在村干部配合下到养狗户家里,把狗逼到一个角落,啪的一枪打死,包括村干部养的狗也在劫难逃。狗锁家的狗当然也被登记在册,眼看就难逃厄运了。

可就在打狗队刚进村时,狗锁和黑狗却双双不见了踪影。狗锁爷奶疯了一样满世界找,亲戚、邻家的人也都出动去找,可村里村外、山前山后都找遍了,就是没有狗锁和狗的影子。打狗队的人也参加进来,帮助找人,当然更在乎找见那只狗。可是他们失望了,无可奈何地转移到其他村子去。

就在打狗队离开的那天傍晚,狗锁和狗突然回来了。狗锁蓬头垢面,因饥渴所致一进门便瘫倒在地下。黑狗则浑身血污,前腿跛着,身上好几处地方受了伤,脖子一侧被撕开一道很大的口子,血还在流。狗锁爷奶抱住狗锁,一声狗一声肉地哭,又想起狗锁肚子还空着,赶忙端来火后边热着的饭吃了,狗锁才睁得动眼,有一句没一句回答满屋子的人的问话。

原来,狗锁早听说了打狗的消息,也早已为黑上了心。所以,打狗队一进村他便发现了,带着狗一头就钻进了大后沟藏起来。大后沟比后沟离村子更远,而且树林稠密,山洞也多,人藏在里边很难找到。狗锁说到大后沟第二天傍晚,太阳就要落山时,又来了一只大狗,灰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就往跟前走,黑母狗的毛一下乍起来,呼的一声扑上去,两只狗就打在了一起,打得难解难分,两只狗都受了伤。他拿起一根棍子,去帮黑狗,照头狠敲那只灰狗,灰狗才逃走了。狗锁爷奶一声惊呼,我的老天爷,那东西哪里是狗,明明是只狼!要不是黑狗,你小孩子的命不在了!爷奶又搂住狗锁哭,一会又想起什么,赶紧把狗弄进屋子,又抱又亲又是往伤口上抹药,还破天荒做了狗食让狗吃。狗却望着狗锁,喉咙里呜呜咽咽,像是诉说着什么。

据专家研究,狗的寿命一般在十二岁左右,大约只有人寿命的六分之一长。黑狗奶狗锁的时候,说不清年岁已有多大。狗锁不用爷奶多操心后,黑狗也显出衰老之态,不但不能到山野奔跑,自行狩猎,而且牙口也嚼不动骨头等硬东西。那时虽然饿不死人了,可粮食还是紧张,很难多养活一个活口。一次爷爷说人都活得艰难,就把黑狗处理了吧。话语很少的狗锁听见,两手搂住狗的脖子,没完没了地哭闹起来,眼泪像要把两间破屋子冲走。奶奶便恶狠狠骂爷爷,老东西,坏良心,狗可是奶活了你家的后人,还从狼嘴里救过你孙子的命,咋下得了狠心灭了它?爷爷赶忙说是逗狗锁玩,它是你“奶妈”,是你“狗娘”,怎么舍得处理了它呢?狗锁这才不哭了。以后狗锁吃什么,就喂狗什么。狗咬不动的,狗锁就咬碎了喂它吃。一边喂狗,一边和狗说着话。狗吃饱了,自己才去吃。

可狗最终还是走了,是老死的。狗锁搂住狗的脖子,哭得很伤心,任谁都拉不开。

狗被狗锁抱了一天,又抱了一天,只到第三天,爷奶才千说万劝的使他放开了手。爷奶把狗装进一条破口袋里,让本家的人抗到后沟埋了,还起了一个不大的墓堆。

从此以后,狗锁更沉默寡言了。

雨丝还在飘洒,湿润润的空气里到处飘着忧伤。

我从坟地返回的路上,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强烈的念头:去狗锁祭拜“狗娘”的地方看看。

顺着蜿蜒斗折的山径,我按人们说的大致方向,终于找到了地方。这是一个紧挨松林的一小块小巧洼地,靠山沿堆起一个不大的坟头,周边种了一圈青青翠翠的松柏树。最让人醒目的是坟前刚立起一块墓碑,中间阴刻着几个大字:“狗娘之墓。”落款处一竖行小字是:“不孝子狗锁敬立。”石碑前面,有一堆烧纸后留下的灰烬,几柱点燃的香还在袅袅冒着青烟。湿润的地面上,清晰地留下三个人下跪留下的膝盖印痕。

我感觉心头像被什么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呆呆地戳立在哪里,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