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别昔日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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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岁的单车

那年我16岁，爸爸妈妈正闹离婚，我从铜川市来到商洛市远郊的姑妈家住，转到当地一所高中上学。我穿着姑妈为我缝制的棉布衣裙，每个周末从学校步行回家，两天后再背着装得满满的生活用品的背篓返校。我讨厌死了这种生活，可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普通话常遭同学歧视，我几乎没有朋友。有一次我很难受，一个人躲在厕所抽烟，被班主任撞见，挨了批评；例假来了我去学校商店买卫生巾，返回的时候将它随便拿在手上，没注意到同学们看我的眼光。第二天一进教室，看见黑板上一幅让我很难堪的漫画：一个女生夸张地举着一个牌子，上面是“卫生巾”三个字。她的身材和发式与我的一模一样。漫画的下面写着：“高一（3）班的活宝。”

这件事对我伤害极大。我悲哀地断定自己是一个没人喜欢的孩子。我暗自盘算着，等到姑妈再一次给我生活费后，我就悄悄跑到镇上的长途汽车站，跳上一辆开往南方的车，到深圳打工去。

星期六到了，我从学校回家，与以往不同的是，我背上了所有的行李和日用品。我没打算再返校，已经作好辍学打工的准备。我心中充满了悲壮，还有一种即将到来的解脱感。

走到半途，一骑单车的年轻男子从我旁边经过，泥巴路很窄，他的车轻轻擦了我一下。我骂他：“没长眼睛？”他连忙刹车，扭头看着我，一脸真诚地说：“对不起，没伤着吧？”见我并无大碍，又背着那么多行李，他脸上笑意荡漾开来：“小妹妹是从外地来的吗？”这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剑眉、高鼻梁、阔唇，下巴上有新鲜的胡茬。我没好气地说：“我就是某某村上的！”打听到我姑妈的名字后，他说“哎呀，我们是邻居呢!”他支好车走过来就拎我的行李，说：“我把你驮回去。”

我一直牢记着妈妈“不许搭理陌生男子”的告诫，但眼前这位不像坏人，于是我把背上的行李卸下来给他，他用尼龙绳把它们绑在自行车后架上。

我悄悄打量他：穿着黑色工装裤和白衬衫，挺拔又帅气；他娴熟认真地扯动尼龙绳，双手修长而有力。我的心忽然间开始砰砰乱跳，耳根发红。16岁的我，一刹那似乎明白了“情窦初开”这个词的含义。

绑完行李，他又拍拍自行车上的三脚架：“小妹妹，上来吧。”我有些忸怩，他哈哈大笑地抱起我朝三脚架上放：“小丫头，学校不是要求跑步锻炼的吗？这么瘦！”他说着话，把我稳稳地放在三脚架上。

他修长的腿在地上支撑了两下，自行车就向前滑去了。前面是一段小小的陡坡，但是他显得一点都不吃力。他长长的手臂伸得笔直，稳稳地扶着车笼头，小小的我就像藏在他的胸膛里面一样。他的双腿有节奏地踩着车踏板，每次膝盖将要碰到我的臀部时，他就尽量把腿往外撇。

“小妹妹几岁了？”他问我，完全是副大人口吻。“不小了，16。”“呵呵，比我小7岁！”他爽朗地笑：“叫我叔叔！”我说打死我也不叫的，你那么年轻。

6里简易公路，间或有坎坷不平或者起伏的陡坡，实在不能骑他就下车，推着我和一大包行李走过坎坷，爬过陡坡。

我坏坏地想：我和他之间只不过7年的距离，来场爱情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突然就不想逃学出去打工了，内心里对今天如此美妙的际遇欢喜不已。

他把我一直送回姑妈家，像一个热心又负责的邮递员送一件珍贵的包裹一样，善始善终。姑妈见到他很是欣喜：“郑东予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学要毕业了吧？”

至此，我知道他叫郑东予，即将从西安的一所大学毕业，现在是回家度暑假。

姑妈留他吃晚饭，他豪爽地答应了。听着他和姑妈姑父的谈话，我才知道他在这儿是很有面子的人物，是这300多号人的村子里几年来唯一的大学生。郑东予和我姑父大碗大碗地喝苞谷酒，大块大块地吃肉，他俊朗的脸在熊熊的木柴火焰中闪烁，放出光芒，闪射进了我的眼睛、脑海和心里。

我当然很喜欢你

星期一到了，我乖乖返校，从此每天安静地上课，认真读书。

郑东予的家与姑妈家仅仅一河之隔。周末回家的时候，我常常拿了撮箕和铁桶，兴致勃勃地去小河里捉虾子摸泥鳅。有时候看到郑东予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看书，太多的时候他坐在河边摆弄一把旧吉他，发出缠缠绵绵的金属和弦声。在我靠近的时候，他用很标准的普通话和我聊天。

我爱上了这座小小的村庄。郑东予的出现让我变得快乐和充满理想。

暑假将结束，返校的前天晚上，郑东予来我姑妈家找我，送一些很久以前他用过的英语课本和作文书给我，说或许对我有帮助。它们的封页上全有郑东予的名字，对它们视为珍宝。

天色已黑，姑妈递过来手电要我送他回去，我满怀欣喜和忐忑地答应了。我把郑东予一直送到了他家的院子，正准备返回，他一把夺过我的手电：“小妹妹，好像要下暴雨，我再送你回去吧。”我没有拒绝。

过河的时候我一脚踩到水里去了，脚踝上划了长长的口子，我痛苦地叫了一声。郑东予便弓下腰身要背我。犹豫了片刻，我还是爬上他的背。我冰冷的裤脚蹭在他的大腿上，我手里的一只湿漉漉的鞋在他脖子旁边晃荡。他的背宽阔温暖，他的头发浓密坚硬。我全然忘记了伤口的疼痛。

郑东予放下我的时候，对我说：“你好轻哟，还很小，和我的那个小妹一样呢。”他是在说喜欢我吗？我好兴奋。

郑东予到学校之后，我开始给他写信，一个星期一封，把烦恼和心事都说给他听。这些事是不能说给爸爸妈妈同学或是老师的，但我全说给郑东予听。他基本上一个月回一次信，信中他告诉我，他本有一个小他几岁的亲妹妹，在7岁的时候被一场怪病带到了天国，再也没回来。小妹在最后的日子里，用大大的黑眼睛无力地看着郑东予，一次次地喊“哥哥，哥哥”。郑东予说，如果小妹在的话，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样可爱了。除此之外，郑东予在信中就是要我好好学习。对于自己的生活，他只字不提。

16岁的年纪，小小的心被一个23岁的远方男人牢牢牵绊。这样的一心温柔相念，这样的矢志要得到的梦幻，让我在一个小小村庄感觉到了生活的快乐，并且学习成绩进入到年级前10名。

郑东予回来很少。有一次我看见他带回一个美丽脱俗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尖叫着踩着小河里的石头，而郑东予赤脚站在水里用长长手臂支撑着她。我那时正在岸边看英语。面对火红的夕阳，郑东予和女孩子构成的剪影让我非常忧伤甚至绝望。

也许，有些结局不是满怀着希望等待就会得到的；也许，站在河的那一边的郑东予，与我之间的距离，比6年岁月和30厘米的身高差别要漫长和遥远许多。

高三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复婚，我被接回铜川市的家中，在一所高中接着上学。这时郑东予已经毕业留在西安某政府部门工作。也许是工作太忙，他给我的回信越来越稀少。我突然想到要谈恋爱。像是要报复郑东予似的。对方是一个学习成绩很好的戴眼镜的小男生。因为郑东予，我当然要选一个将来有希望上大学的男生来作朋友。我把这事写信告诉了郑东予，这次他有了反应，由于没有我家的电话号码，他就把电话打到我所在的学校，一遍遍转接，20分钟后话筒到了我的手中，我听见他说：“萧黎，听我的话以学业为重，不要那么早谈感情！”我哽咽着说你不喜欢我吗？他在那头斩钉截铁：“傻妹妹，你聪明又可爱，我当然很喜欢你。”

于是我真的听话，跟刚刚好上的小男朋友分手，一心搞学习。我要考上大学，我要向郑东予所在的城市进发。

高三寒假补课到腊月二十六，但我还是瞒了家人从铜川跑到商洛的姑妈家去玩了几天。我惊喜地发现郑东予也回家了，而且身边也没有了几年前那位可人的女子。这不是老天的安排吗？我一阵窃喜。于是我真的相信，我喜欢的男子从此已经决意喜欢我了。

其实我们这次的接触并不多，最深的一次仅仅是一起在我姑妈家吃了顿饭而已。我坐在郑东予的旁边，他不时给我夹菜，在我的碗里堆满了我爱吃的京酱肉丝。

新学期开始了，我在铜川参加高考，获得了小小的胜利，拿了市里的文科第三名，总分也打破了自己的历史记录。我把好消息通过电话告诉了郑东予，他喜不自禁：“是真的吗？真的吗？我好开心！”我以为他要给我特别的奖励，而他的奖励是告诉我一个信息：8月1号他要回家乡举办婚礼。他还热情地说萧黎我觉得你当我们的伴娘很合适……

原来，我寒假辛辛苦苦跑到姑妈家见到的郑东予，并不是为了我而回来的，他是回来筹办婚事的。

我的心不再飞扬

我搁下电话，在此之前很有风度和面子地祝福了郑东予，祝他婚姻幸福。

原来他对我的“喜欢”，是那种哥哥对妹妹单纯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喜欢啊。泪水流下来，但我不敢哭出声，况且，我有什么资格放声大哭呢？

我没有回去参加郑东予的婚礼。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闹出尴尬的事情来。

西安是我从小到大都向往的地方，是郑东予现在所在的城市。但是那里太小，那里的街道简单直接，为了避免与郑东予狭路相逢，我在高考志愿表上违心地改填了南方一所大学，被顺利录取。

上大学的第二个月我开始谈恋爱，对方都是时尚另类的男子，有长长的手臂，飙车技术一流，而且会弹吉他。我不停恋爱不停失恋，这个学校足足有5000名未婚男子，我一直选啊选的，可是最后我发现没有一个适合我的，因为他们没有一个真正和郑东予一样。只有一个长相平平但家境优越的吴庄，总是一心一意走在我的旁边，矮矮的个子，很执著的样子。

从遥远的姑妈家陆续传来郑东予的消息：升职了；长胖了；他得了双胞胎；他妻子越来越有风姿了。从那么远的地方辗转传到我这里的消息，大概会有些走样吧？我特别想见郑东予，想真真切切地亲眼看看现在的他。

趁假期，我独自去西安旅游，吃那里大碗的羊肉泡馍，到秦始皇兵马俑展览厅一遍遍逡巡。我知道郑东予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却不敢去找他，只是一遍遍在他的单位门前经过，在他住的楼下的商店里傻傻地问一些商品价格，却一件也没买。

终于见到了郑东予，1998年8月24日，那是我20岁的生日。我坐在公汽上面，车在郑东予所住的小区门口的一个站牌前停下来时，我看见了正准备出门的他：长长的发，果真胖了些；下巴刮得很干净，一片青色，更有男人的味道；他跨在一辆大大的摩托上，后面是一个美丽精致的女子，怀中抱着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看来姑妈的消息不错，郑东予果真过得很幸福。

车子在站台只停了30秒，司机就踩了油门，汽车就“忽”地冲上了大街。在这30秒内，我一直在看郑东予，可他始终没有看见我，要是他向左转30度，就可以看见我呵。

回到学校，我答应吴庄做他的女朋友。不是说女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找一个爱你的男人么？

2000年7月，我大学毕业，跟吴庄回到他的家乡温州，吴庄的父母对我甚是喜爱，他父亲找关系让我进了清闲而待遇优厚的审计局工作，我有了自己很小但独立的办公室，有可以上网的电脑，住在单位分的宿舍。我既有自己独立的生活，又有吴庄和他父母对我的照顾，我很满足，我的心没有必要再飞扬。

我不再想念郑东予，除了刚来不久打电话与他谈过家常，讲了自己在这边的情况，留下地址和电话，我再没与他联系过，他也没主动找过我。

工作很轻易就能应付，我空余的时候就画漫画，画很多的男子，是对照了日韩偶像剧中的主角画的，皆是眼睛明亮肌肉丰满的人。把画一张张贴到网上去。有网友称赞我画的男子画到了骨髓里去，都是女孩儿向往喜欢的类型：棱角分明，有长长的手臂飘逸的发，而且还一律抱着二胡或者吉他。

轻轻的一个吻

2002年，我24岁了，吴庄向我求婚，但我还没有明确答应。

我画的漫画在网络上流传，已经小有名气了。有书画社向我约稿，要我画一些连环画。这对我来说不困难，我完成得很顺利。刚开始一年多编辑很喜欢我的画，后来就有些不满了，再后来就在电话中说：“萧黎，你的作品一直没有进步。你画的男子都是一个模样，全都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剑眉、高鼻梁、阔唇、下巴上有新鲜的胡茬。

我一愣，不敢吱声。为什么8年的时光流逝，我从一个每星期步行上学的乡下中学借读的小丫头变成悠闲的白领，而无论用铅笔钢笔水彩笔还是用鼠标键盘，我画的男子都是一个样……郑东予的模样？我的心究竟飞到了哪里？这样的扪心自问让我害怕。

我终于答应了吴庄，要做他的妻子。据说结了婚的女人的心将会回归。

吴庄特别高兴。这么多年了，除了牵手，我还没让他吻过呢。现在突然决定嫁给他，他当然惊喜。婚礼定在2003年6月1日，选这个儿童的节日有点滑稽，但吴庄爸爸妈妈说即使我做了他家媳妇，生了baby，他们一家人也要把我永远当作一个开心的孩子。

5月初，吴庄要到上海出差一个月。我正好享受一下结婚以前最后的单身时光，住小小的房间，闷了就逛街，饿了就跑到外面吃各样的小吃，心无牵挂。

那是5月8号，温州下了很大的雨。晚上8点左右的时候有人敲我的门。宿舍在一个两层的木楼里面，我的隔壁没有住人，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谁？我正这样想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声音：“萧黎，我是郑东予。”我呆立半秒，然后迅速开了门。

轮廓分明的脸，高鼻、阔唇，下巴上泛着迷人的青色，这就是郑东予，他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面对他，我的心依然狂跳不已。

他说是到温州开会，已经来了几天了，会议临近结束，他抽时间来看一看我，“我想给我的小妹一个惊喜!”他说。我的眼里飘过一丝黯然，可惜他没有看见。

郑东予很兴奋，一边喝茶，一边讲起我们当年在商洛农村里的事，又说起他的双胞胎孩子的笑话。我想请他出去吃饭，他说小妹，我们就不见外了，不如买点菜和酒，就在你屋里边吃边聊岂不更随意？

我没有告诉郑东予我将结婚的消息。他也问起过我男朋友的事情，我淡淡地回答他，然后频频给他斟酒，偶尔陪他抿上一口。

酒是辛辣的五粮醇，咽下肚的，是喜是忧，是死心是踏实，是期望是矛盾，我也分辨不清。12点钟的时候，郑东予趁我去烧开水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脸色泛出酒红，还发出了徵徵的鼾声。

我没有惊醒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呆呆地看着他，静静地听他的鼾声，静静地看他微微发福的肚子，和那依然熟悉的脸庞。这个我从16岁起就爱上的男人呵，如今，我24岁，他已31岁了。

午夜2点的时候，他还没有醒来的迹象，我把一件毛毯盖在他的身上时，轻轻地，轻轻地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窗外泛白的时候，郑东予醒了。看看手表，整整头发，他说我得走了，今天的返程车票，此前，还要给两个宝贝买礼物呢。

互道再见，我送他出门。缓缓挥手，转身。他没有回头，我也没有张望。

我那16岁时的单车哟，那个迷人的夏天，永不再来!

儿童节这天，我成为吴庄新娘。婚礼热闹美满。

送走宾客，我被吴庄从一楼气喘吁吁抱到七楼的新房。我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按了接听键，听筒里传来郑东予的声音：“小妹，我听你表弟讲才知道你今天办喜事。这样的大事也不告诉哥一声……哥的礼物只好以后补上了。”我不说话，道了谢谢。挂机。

温柔的吴庄看着我的眼睛：“傻瓜幸福得落泪了么？”我不回答，第一次主动吻他，拼命地吻。我的心，从此将交给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