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记得回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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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诅咒发誓地对自己说，我终究会离开我的家乡。有些人生来就讨厌自己出生的地方，或者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我总觉得我是从海上来的。因为在我的性格中，似乎有种并不属于生我养我的中原的气质，因为我总是散漫得不像话，更重要的是，中原这块沉重的土地上，这块被五千年的文明压得抬不起头的土地上，不应该诞生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任性，放纵，用原始的本能和直觉来判断生活中的大多数事情，非常强烈的喜怒哀乐几乎传达得出来浪涛声深深的回响。

于是，少年时，我总是告诉自己，我从海上来。

那当然是幻觉，是狂想，是白日梦。我自欺欺人地想，我是个拥有关于前生的记忆的人。所以我总是盼望着有一天可以上路去漂泊。漂泊，实在是两个非常美丽的字。

可是我没有想到，在我真正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开始写作。因为我很想念它。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居然会这么想念它。这个位于一个贫瘠而辽阔的高原上的城市，每年春天都会刮着至情至性的长风。我这才知道我原来是眷恋它的。所有的感情都是身外物，所有起源于肾上腺素的悲喜都是身外物，除非它能沉淀成为眷恋。我用文字把所有这些想念沉沉地记录下来的时候，我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对我来说，一生最重要的探索，已经开始了。

我走得很远。我已经离开很多年。

然后我终于明白，如果―个人曾经在路上，那么他就永远在路上。如果一个人曾经体会过身为过客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寂寞，那么他就永远是过客。因为关于旅途的记忆会永远存在于他的梦境里。

我总是梦见火车，总是梦见出发或逃离，总是梦见模糊不清的机票以及墙角简单的行李箱。我知道，这些梦会永远跟着我。哪怕我有一天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我的朋友给我说，等你的学业完成以后，你不要让自己漂泊太久了。

她不会明白，漂泊根本就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命运。

做游人很肤浅，做客人不自由，做旅人太寂寞。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没有做过游人、客人，以及旅人的人们不会明白，那种深处于陌生环境中，那种无根的状态近似翔。那种疏离的安全感可以用另外一个词来概括，就是自由。

幸福不是舒服，而是一种丰富。精神，情感，乃至对于终极，或者说彼岸的渴求。殊途同归，只不过，对我来说，这种丰富全部来源于旅途。

总觉得中国古典文化总是在把“乡愁”悲情化。这可能源于中国太深厚的农业文明派生出来的一种对于土地的眷恋吧，我不知道。可是我更喜欢用另外一种方式诠释乡愁，淡一点，习惯一点，旅途上的寂寞并非刑罚，而是一些人命中注定的生活方式。

“我希望我是一只大雁。一路上长风浩荡，逝者如斯，可是我永远记得回来的方向。”这句话来自于我刚刚离开家的时候，写给家里的一封信。可是现在，觉得何必要刻意地记得回来的方向呢?反正我是永远不会走丢的。就算是走丢了又如何?永远的天涯浪子也是一种活法。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故乡跟异乡，原本没有区别。

我很喜欢迪克牛仔的一首老歌，是唱水手的：走到哪里都一样。东南西北同方向。这片海，很流浪。等待风起，伴我逃亡。

所以我想，我怕是真的在海面上，在无所谓故乡和异乡的海面上，遗落了―个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