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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阿狄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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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房是这样一个地方,很大,一共四层楼,每一层都围了一圈小屋子,红漆木门上高高地镶嵌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我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里面的情景。从周一到周五,以及周日的晚上,全校24个班级轮流排“琴点”,每周一次,每次一个半小时。弹琴的时候,时间和音符一起流淌,不知不觉地流去。

那个时候,我也在学钢琴。学校高一就开设了钢琴必修课。校长说,开这门课“不是要增加学习压力,只是为了培养你们对于美的感受力和鉴赏力”,我很喜欢他的这番解释,事实证明,在若干年之后,对于美的感受力和鉴赏力,成了所有从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身上最重要的共性。

所以,我们没有从莫什科夫斯基或者车尔尼的练习曲开始,没有循序渐进,没有打过基础,直接上来就是琶音,就是《西班牙舞曲》、《土拨鼠》和当时最流行的歌。女孩们都疯掉了,一下课就往琴房跑。同学中,有九成从未学过任何乐器,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但是,练习了半个学期之后,差距就出来了,太明显了。水果、萝卜和小飞侠已经能弹奏《浏阳河》和《梁祝》了。而我和小熊,每次上钢琴课都达不到要求。尤其是小熊,老师明确地对她摇头,说:“手指太短,跨不了八度,简单的能弹弹,名曲就别指望了。”

小熊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被宣判“死刑”,我也难过地低下头去。既然我们两个都不是这块料,还是放弃吧。反正弹琴和高考没有关系。

于是,轮到“琴点”的时候,脆不去了。秋天的校园很美,犹如明媚鲜亮的油画,枫树和黄栌树开花似的一片华硕,金发碧眼的样子,牢牢牵扯着我的视线。在慵懒的午后,带本小册子,坐在小花园里微凉的石凳上涂涂写写,耳畔传来的是乱絮繁丝又错落有致的钢琴声。最开始,我根本分不清楚哪一首是《梦中的婚礼》,哪一首是《童年的回忆》,哪一首是《致爱丽丝》,哪一首又是《秋日私语》……总觉得它们是如此接近,如此相像,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简单的88个黑白琴键,竟能组合成世界上最美妙、最丰富的音乐?

更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们都能弹得这么好?

天赋这个东西,在我们的生命中,究竟扮演着怎样重要的角色?

可是小熊,总是那么留恋琴房,仍旧隔三岔五往那儿跑。她说,去听一听、看一看别人怎么弹,也是好的。说实话,我也喜欢琴房呢。那是全校最奢侈的地方,是它让我们这些丑小鸭懂得了,世界上还有一种品质叫做高贵。每一间琴房里都靠窗安放着一架锃亮的珠江牌钢琴,黑色或者褐色,配有专门的调琴师和清洁工,每一架琴早晚都用干布抹一遍,每周消一次毒,精心养护着。最贵重的那架是1953年德国原装的博兰斯勒,就像一件低调而奢华的古董,默默矗立在一间紧锁的琴房里,蒙着红色的天鹅绒罩布,显得忧伤而神秘。我踮起脚尖,只看见一片浅白的浮尘静静地落在上面。这是学校里举行重大演出时,才会搬出来用的“镇校之宝”。

小熊羡慕地说:“要是有一天,我能弹奏这架琴就好了。”

我笑了。心想,你?叶苇还差不多。

叶苇是全班,乃至全校唯一一个12岁就考过钢琴十级的女生。她的爸爸就是音乐学院指挥系的副教授,所以这条路走得顺风顺水:4岁学琴,6岁登台,十余年间斩获国内外大小奖项无数,这在我们看来简直是传奇。印象中,她经常不来上课,因为要比赛,要出国演出。我们的钢琴老师从不敢在她面前卖弄,碰巧她也在课堂上的时候,老师就直接说:“叶苇,上来给大家示范一下这段谱子的指法。”

那天,轮到我们班的“琴点”,小熊几乎哀求地对我说:“叶苇今天过来弹琴呢,我们就听一小会儿,好不好?”就这样,我被她兴高采烈地拖去琴房。

奇怪!每一间琴房都空荡荡的。

我忽然看到二楼的一间琴房里挤满了人。赶忙拉着小熊跑去。还没有到门口,就听到一串波光粼粼的音符,拨开人群的缝隙,琴凳上坐着的,正是叶苇。

只见她时而低俯,时而仰头,身体随着乐句的浪花起起落落。手指弹击着琴键,就像浪花拍打着礁石。我看见一个少女,赤足走在幽碧的湖边,她欢快得像雨后梳洗的鸟儿,又安静得像一朵无声绽放的苹果花。

哗哗的掌声响成一片,我还以为是钢琴里传来的水声。

叶苇抬起眼睛看了看我们说:“这首曲子名叫《水边的阿狄丽娜》,我考八级的时候弹过,很简单,我只练了一个星期。”“哇!好棒啊!”女孩们都叫起来。

我也在心里惊叹,水边的阿狄丽娜!她只说了一遍我就记住了,就像记住自己的名字,牢牢不忘。

阿狄丽娜就是我迄今为止听过的最动听的外国女孩的名字。此前,我知道简・爱、伊丽莎白、安娜・卡列尼娜、丽蓓卡以及艾玛……但是,当我一次又一次在唇齿间吐出这四个字时,就像吐出了一串珍珠,开出了一捧花。所有的名字,在阿狄丽娜面前黯然失色。

小熊悄悄对我说:“太好听了!我要弹会它。”

我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但要知道,我们才刚刚练了不到三个月。而这可是八级的曲子!

一路上,小熊默默不语,她的手指一直在跳动,身体也跟着轻微摇晃着,我知道,她是在模仿叶苇的姿态。

十年后,当我回顾这段往事时,才恍然大悟:在我们成长的道路上,那些优秀的,如山峰一般横亘在我们面前的人们,会给我们带来怎样巨大的冲击。

是她们,惊动了我们,打开了我们心灵深处某一个闭合沉眠的幽暗角落。

天渐渐冷了,飘雪的日子又一次轮回人间。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我早早睡下,抱着暖水袋戴着手套围着厚厚的棉被躺在蚊帐里看书的时候,一阵钥匙开锁的轻响,小熊回来了。

我扭亮台灯,只见她冻得瑟瑟发抖,我连忙将暖水袋塞进她的怀里,不期然碰到了她的手,她“咝”的一声咧开嘴。“怎么了?”我还来不及惊讶,就看到她的手已经肿成了胡萝卜,中间的三根指头完全溃烂了,流着黄水。“冻疮。”她说,“琴房里太冷了。手指头僵得像冬眠的蛇一样,怎么打都伸不直。可是,沙沙,你不知道,下雪的时候,琴房有多美!好像雪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间传递过来的问候。”

“你……”本想责备她几句,话到嘴边又不忍心,只是说:“练得怎么样了?”

“前半部分还不错,已经能背谱了。后面有一个跨八度,练得我骨头都疼了。”她笑着说,“熬过这个冬天,我想,明年开春的时候就能弹下来。” 她的眸子光彩灼人,分明闪烁着一种希望。

第二年,阳春三月的一个清晨,小熊把我拉到琴房,说要弹《水边的阿狄丽娜》给我听。我将信将疑,顺手摊开一本《飞鸟集》反坐在琴凳上。我感觉到她的身体随着旋律起伏跌宕,指尖上有无限温柔婉妙。时而轻快、时而忧伤。音乐是没有形状的,如水一般从空间的容器里漫溢出来,迅速流淌进耳朵,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进白纸黑字了,大声惊呼:“天哪!你就是阿狄丽娜。”

她比我更惊讶,转过头说:“这是我听过的最高评价!”

我拉住她的手说:“你可以弹博兰斯勒了!在全校师生面前。”

一刹那间,我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倔强而又柔软的泪水,始终没有流下来。

琴房里,《水边的阿狄丽娜》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像转动不息的唱盘,一直响彻于我十年后的梦想。忽然有些遗憾,如果我当初也和小熊一样,不是选择放弃,而是选择坚忍地走下去,好好地弹下去,我是不是也能和她一样,成为水边的阿狄丽娜?

――那个赤着双足,长裙曳地,走在一片惊涛骇浪之滨,却又悠然淡然,目光始终清澈地朝向远方的阿狄丽娜啊!高评价!

我拉住她的手说:“你可以弹博兰斯勒了!在全校师生面前。”

一刹那间,我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倔强而又柔软的泪水,始终没有流下来。

琴房里,《水边的阿狄丽娜》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像转动不息的唱盘,一直响彻于我十年后的梦想。忽然有些遗憾,如果我当初也和小熊一样,不是选择放弃,而是选择坚忍地走下去,好好地弹下去,我是不是也能和她一样,成为水边的阿狄丽娜?

――那个赤着双足,长裙曳地,走在一片惊涛骇浪之滨,却又悠然淡然,目光始终清澈地朝向远方的阿狄丽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