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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李广,总会想起那声长叹: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我讲李将军,总要把捻出一段教材中删去的往事。苦雨绵绵的季节里,李广愁云惨淡地坐在巫师王朔跟前,把迟迟难以封侯的疑惑怯怯向他询问。多少不及李广的属吏已平步青云,唯独李广官不过九卿,扪心自问,不比人差呀,李广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至于这占卜之说,李广是门外汉,今日巧遇深谙此道的王朔,指望他明白开示,解个疑惑。王朔阅人无数,人不绝望至此不会问鬼问神。干咳几声,慢条斯理问他带兵多年,到底有哪些亏心事。李广灯下苦思,忐忑提起当年诱降羌族士兵的那桩事,恐其反复无常,深夜里把他们活埋了,说完李广心一沉,巫师倒松了口气,说,难怪难怪,祸莫大于杀已降之士,李将军你仕途多舛迟迟封不了侯,根子就在这里,就在这里了。
李广的悲剧自然不是一两句占卜之词所能解释,司马迁在此处游离点缀一笔,除了秉笔直书批评李广杀降之外,也是为李广终身坎坷的悲情而喟然长叹。
当年匈奴大入萧关,李广作为良家子弟随军出征,初露峥嵘即令人刮目相看。文帝感慨地说,真可惜,你遇不到时机,如果是在高帝那个时候,封个万户侯还用说吗?后人读到这总以为李广生不逢时,倒是清代编《史记菁华录》的姚祖恩看得透,他以为不是说高帝尚武,而文帝偃武修文,文帝时匈奴也是无岁不扰啊,难道就不要倚重名将?文帝看得比别人深,才气无双的李广在乱世之时可以封侯封王,但“今天下已定,虽勒兵陷阵,要必束之于簿书文法之中,鳃鳃纪律,良非广之所堪也”(姚祖恩评)。也就是说,就李广而言,冲锋陷阵游刃有余,而于条条框框的军法纪律乃至一团和气的人情世故中想要优游从容却是举步维艰。谁知文帝微言大义的一句断语竟一语成谶。
李广才气不用说,“汉之飞将军”的绰号见得出匈奴的爱恨交加。李广射箭,箭无虚发,即便虚发,亦成佳话,夜里把朦胧的石块误当猛虎,箭簇入石寸许,一时传为美谈。李广不善言谈,岂止是不擅长,有时近于木讷,而弓就是李广最好的语言,弓箭的啸鸣就是他的金石之声,飞箭的轨迹就是他抑扬顿挫的表达,军中无以为乐,常常比试箭法的疏密,输了就罚酒,李广专以射箭为游戏,一直到死。彼时边陲还有一名叫程不识的名将,素以严厉著称,但士卒多半乐得跟随李广。李广带兵,迹近老子“无为而治”的意思,号令不烦,兄弟们跟了轻松,乐为所用,除了为人简易,李广爱兵如子,四十多年,家无余财,带兵到缺草短水处,弟兄们不吃饱喝足了,他绝不会尝一口。可李广自负才能,不愿按常理出牌,多次受困乃至受罚,往往也和出险牌有关,虽常常逢凶化吉,却只是多了一笔传奇色彩,于仕途无益。那次被贬,马放南山,酒喝得醺醺然过霸陵时被霸陵醉尉拦着不让走。李广随从说,这可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李将军啊,却招来一顿奚落,如今在位的将军尚不能违规夜行,何况过了气的故将军?许多年后,辛弃疾以此入词,磊落之气难平,上阕云: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霸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虽掷地有声,却忘记了事后李广的褊狭。李广官拜右北平太守后,耿耿于怀,借故把霸陵醉尉调至帐下杀了。这和淮阴侯韩信不计前嫌,赏给胯下受辱的泼皮一官半职的做法天壤之别。或许这是军人的快意恩仇,落在他人眼里,终究是睚眦必报。
李广终于觅得机会,主动请缨,汉武帝嫌他老,又老触霉头,原先不允,不久却答应了。司马迁忽地插入一笔“是岁,元狩四年也”。我读到这,忽然心口一沉,苍老的李将军生命中最后一搏将永久地定格在这一年。他的一生封侯的梦想将和他枯槁的形骸一同灰飞烟灭,而此刻摩挲那把旧黄弓的他却浑然不觉,命运正如天网徐徐落下,他无处逃遁。
卫青获知情报后偏心,机会给好友公孙敖,令李广走东路。东路原本绕远,走中路必定昼夜兼程,李广立功机会渺茫,力争,无果,拂袖而去。走东路,没向导,迷路,会师时已误期,依法要交给刀笔吏审问。《史记》里,周勃从狱中出来时曾仰天长叹,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受尽的,可见一斑。李广把责任一人独揽,他没钱可以为自己赎身,他等了一辈子决战的机会又因军中倾轧而白白溜走,他可以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但再也不能在白发满头的年龄里受巧舌如簧的刀笔吏层层盘问羞辱了。
昔日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飞将军李广,如今不再有大把的岁月可以挥霍,风中,李将军把那把杀虏无数的长剑架在脖颈上,转身朝苍凉的落日做最后一望——
残阳如血,风冷如刀,大漠从此不再有李将军了。
(盐城市明达中学;224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