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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芳心千万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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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

雪月风花,无疑是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吟咏最多的事物。“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昏昏雪意云垂野”“夜凉吹笛千山月”……写出风、雪、月之神韵的妙语篇章自然数不胜数,然而在我眼中,能真正触及到“花”之魂灵的词句,却仍然少得可怜。

在人们心中,“花”大抵早已成了嫣妍、娇弱、纤柔的代名词了,于是花开之时“百般红紫斗芳菲”“身影妖娆各占春”,花谢之时“无力蔷薇卧晓枝”“有情芍药含春泪”。开也谢也,似乎都离不开妖艳与凄柔。

以梅为例,历朝多是刻画她的冷艳孤傲,“晓来一树如繁杏,开向孤村隔小桥”;或者描摹她的风韵独胜,“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就连林和靖广为传道的写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在我反复读来,总觉得仅是别具匠心地勾勒了临水梅花舒然展放、朦胧缥缈的幽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或许是因我悟性低拙,读不出来。

相形之下,辛弃疾倒是可以算做梅花真正的知音了。他那一阕并不广为人知的《临江仙・探梅》词,我深深喜爱。也许辛弃疾是唯一一个不把梅花当花看的人,他趁着酒兴独踏空山餐秀色,见一枝梅傲立于素雪青崖边,于是“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毫不雕琢的十个字从肺腑缓缓逸出,却真正道尽了梅的秉性与灵魂。

我一直都相信,每一朵花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性格和灵魂。试着不仅仅将花作花看,也许,你便会发觉她们生命内在的厚重与幽深。

桃花

见过桃花的人应该不少,因为她是一种随遇而安的植物,江南江北、旱地水洼都能生存。我们学校后山就有一片桃花林,每年三月花期一到,便红红粉粉、云蒸霞蔚地开遍山谷,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生机勃勃。曾经一度,桃在我眼中,便是这般随性而开率性而为、气势悍然不可扼制的一类花。

直到后来慢慢读到了很多关于桃的篇章与传说,我才恍然发觉桃花是立体的,有着数不清的侧面,从每个不同的角度看,都可以得到不同的诠释:

读陶渊明《桃花源记》,其中关于桃的描述:“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无疑使桃花染上了一种恬淡宁静的仙气;读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桃花又不禁流淌着感人肺腑的脉脉温情;读白居易《大理寺桃花》里“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句子,桃花便笼罩上了一层空灵神秘的佛光;读《长恨歌》中“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的惘然感叹,她仿佛渗透着别样倥偬沧桑的色彩;而读到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怅惘,她似乎又有着与时光一样的恒久与无情……

于是渐渐明白,真正走进一朵花,弄懂一朵花,是多么不易。

我记得女作家张烨曾问道:“也许桃花更能揭示这个世界的纷繁与复杂?”我的回答亦是肯定的。如果单单只是将桃花作为花来看,只怕会把她如此深厚的内涵都给尽数抹杀,就如一片被压得失去水分的枯叶书签,除了干瘪的纹路和单薄的叶面,其他什么都没有。

香樟花

当四月的雨雾迷漫整个校园时,长长的林荫道上,一棵棵香樟树便悄然开花了。漫步在她们浓绿的枝叶下,在氤氲的雾气间吮吸那绵长而隽永的淡香,真是一种诗意悠扬的享受。

香樟花自然不是用来观赏的,她可以嗅,可以听,还可以品读。所以我宁愿将她当作藏匿于碧叶间的字串或者音符。我极喜爱利用午休的时间,静静坐在一棵香樟树的浓荫下。天晴时,就待清风徐来,看枝叶间漏下的一枚阳光金币如何在地上跳舞;微雨时,便听细小的雨滴夹着细小的香樟花沫,粒粒打在领子上时的私语。

我从不认为自己读懂了香樟花,她于我,一如四月迷蒙的雨雾,仿佛真切仿佛缥缈,若即若离,似有还无。直到有次和同学穿过香樟林道一起回家,她忽然停住脚步,扬起头向上嗅,“到底是哪儿这么香啊?”

我站在树下久久愕然。是的,这般不艳丽不夺目,却必然地存在,这就是香樟花。

睡莲

虽然是南国,我们这儿却很少见得到莲。“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稚嫩可人,“凭栏十里芰荷香”的葳蕤明艳,以及“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岑寂清远,大都只能在素纸墨字间去遥遥想见。

然而五月初的某一天,我来到人大的后园,想借其清静好好温习功课,却意外地在一处池塘里发现了一朵睡莲。她的花瓣由下而上蓝色渐淡,暗香流转,明明早已盛开了一些时日,我却感觉她仿佛是方才怦然绽放的,令四周的空气连同我的心,都不禁为之轻轻一颤。

睡莲,淡雅、静谧、悠远。她舒然卧于碧波中央,仿佛儿时常放的一叶淡蓝小船,又恍如童年渴望的一座精致小城堡。她的出现,激起了我对小时候种种回忆的涟漪,于是在我朦胧的眼瞳中,这朵睡莲已不再是睡莲:她幻化成了外公那柄宽大的雨伞,在一年级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将我的恐惧生生拦截在外;她幻化成了外婆为我细心裁制的一件小裙衫,在阳光流淌的清凉夏日,映衬出我惊喜而甜美的笑靥;她是幼时我柔软的碎花枕头,伴我流连于那些个关翔和逃跑的惊险奇异的梦;她还是元宵节时自己作的那只小小花灯,烛光摇摇闪闪,映照出我彩色的童年……

从来没有想过,莲会以如此之多的意象在我脑海中出现。忽然很想知道,一朵花的内容,究竟能够拓展延伸到多远?

月季

我家的院落里栽有几株疏落的月季。在我眼中,月季远没有玫瑰的赤忱与热烈,她是一种沉静隐忍的花。就算是盛放在日光灼灼的午后,她仍淡定依旧。只在雨天或是有月的夜间,与月季无声对伫,你才会明白什么是流露到极致的哀与美,什么又叫做“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雨雾中,月季的花瓣在水汽间隐隐颤动,清瘦的枝叶浸在飘缈的湿烟里,那青绿便被氤氲成一抹水彩。我常常以为那颤动是她强忍的低哭,却无关柔弱,无关凄楚。因为就像人一样,花也是需要宣泄的。

然而这时候,眼前的月季仿佛已超越了一株花,她像背影清癯、孤苦无依的清照,像满腹愁情、飘然羁旅的放翁,像频搔白发、涕泪满襟的杜甫,又似似笑还哭、怅惘沧溟的山人。或许月季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与他们是相通的;月季在雨中静静开放的姿势,便是他们千百年前寂寞或者沉郁的站姿。

而夜月下的月季,更是美得无以复加,那一片水样的素白或者淡红,仿佛要流淌下来,令人忍不住探手去接。流月无声,虫悄星静,不知为什么,我总在月季微微翕动、如诉如吟的花瓣间,无端想起青冢黄昏紫台朔漠①,想起孤鸿飘缈幽人往来②。

后语

事实上,这一刻的我只是手握一支笔伏于桌案前,听,五月疏雨一点点滴漏黄昏。我知道,窗外已弥漫起了一片青烟绿雾,而我十六岁的春天已经转身。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善解花语的人,只是一路从三月的草长莺飞走到五月的微风和煦,如今春欲归芳菲歇,我总觉得应该在这一小段花开又落的旅程里,用文字留下些印痕。

那么便把这,一片芳心千万绪,化为疏雨送将春。

注:①青冢黄昏紫台朔漠――“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杜甫《咏怀古迹・其三》中的诗句,写王昭君)

②孤鸿飘缈幽人往来――“谁见幽人独往来,飘缈孤鸿影。”(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中的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