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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是列将到站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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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潘云贵,1990年12月出生于福建长乐,西南大学文学院2013级研究生

作品发表于《美文》《诗刊》《萌芽》《青年文学》等刊物,被《读者》等杂志转载

散文《远去的墨香》获第22届(2011)冰心儿童文学奖大奖,并被用作吉林省2013年中考语文模拟题

曾被江苏教育出版社评为第六届“雨花杯”全国十佳文学少年,被《中国诗歌》评为“90后十佳诗人”

出版有长篇小说《飞鸟向左,扬花向右》和个人文集《我们的青春长着风的模样》等

1

老是什么感觉?

有天,当你看见本应光滑细腻的皮肤一点点变成不新鲜的果皮,在空气里逐渐霉掉,干瘪,如同失水的土壤,显露出深邃而龟裂的纹路,你会不会再去测算未来的自己所能获得的一切?

有天,当你发现镜子里的面庞逐渐模糊、陌生,瞳孔已经没有光,眼角像被刀刻一般条纹清晰,你想说些话,喊些什么,但牙齿已经摇摇欲坠,你会流泪吗,还是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骨头逐渐酥脆,在阴雨寒气时节疼痛,针刺一般,那样的境遇里,身边好多年长的亲人已经离开,变成生活里一种透明的存在。你呢,有了子嗣,他们都已长大,却无暇回来看你,如你年轻时那般无暇回家看望父母。

那些老人被时间推向了一个很深的峡谷,幽暗,禁闭,无人注意。他们遍布全身的褶皱犹如丛生的藤蔓,在低处紧紧缠住峡谷岩石向上攀援,未到半途,却松了手。

那些缓慢伸长的藤蔓枯萎了,那些不愿被时间左右的信念崩塌了,他们离开了。

谈起衰老,二十三岁的我似乎并没有资格,因为我正经历着青春,有新鲜的血液、充沛的精力和长远的未来。但是,我的身边有人正老去,有人已消失。我无法被豢养在青春的颂词里而忽略那些阳光下佝偻的身影。他们走过我们正走着的路途,他们有过我们正拥有的年岁,虽是昨天、过去、曾经、从前,但我看见此刻的他们,仿佛是见着未来的自己。

在某个路口独自徘徊,在寒风吹过的街道蹲坐,在高高的城市阳台上眺望黄昏里的鸟群,在教堂的钟声里沉默不语,在光秃的枝干下休憩,在废旧的老屋里看别人家中飘出的烁烁灯火,在家门口看儿孙挥手告别后的背影,一道道被岁月拉的越来越细,最终变成一根针尖扎进心内。

那时的我们,会很疼吧?

2

假期社会实践的时候,去过一家老人院。

院子建在山上,近旁有泉流淌过,草木繁茂幽深,常见一些老人坐在苍翠古榕下闲敲棋子或是掷桥牌。他们面颊松软,呈焦褐色或者苍白状,喉咙里像被装进了一张生满铁锈的网,所有经过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而含糊。岁月流经他们的身上,确实如旧衣一样皱了。

院长是个中年女人,眼窝四周有黄褐斑,两鬓有略微白发,或许在同龄女性中她并无多少优越感,但在这些老人面前,她算是年轻的了。“还有一些老人不喜欢在外面,他们只是躲在房间里发呆,睡觉,或者做其他事情,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按钮,一旦他们有需求就会呼叫我们。因为院里人手不够,所以我先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你们不用做太多事,可以的话,陪这些老人说说话就好,或者微笑着多看看他们一眼。”她言语不多,带我们熟悉了院中的环境后,自己就向办公室走去了。

幼年时的自己其实对老人并无好感,觉得他们脾气古怪,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想法,常板着脸,存留着旧式中国家庭的气息。我和我的祖父母就有着这样一条无法逾越的代际矛盾,如同彼此都站在无限开阔的河流两岸,在以血缘为纽带的目光里相互对望,各自的心却连接不到一块。我常常走到他们身边,鼻子里萦绕的是一种梅雨天屋子里潮湿的气味,呆一会儿后就跑到屋子外玩。他们老了,就像果实一样要坏了。

随着自己慢慢成长,知晓一些事理后对他们才逐渐改观,这些老人在新旧时代衔接的过程里没有得到自我身份的认同,他们的心还随着先前的社会动荡流浪,时间对于他们更是残忍,没有一刻停息地碾压他们,剩下越来越孤僻的脾气,越来越坏的骨头。当我意识到这些时,祖父母已经过世。

岁月是一封写满遗憾的信,阳光下堆着忧伤的尘。

孤僻的老人如同幽闭的箱子,带着自己的故事安静地沉浸在黑暗里。在楼道和走廊上清扫的间隙,我跑去看了看那些房门紧闭的屋子,透过一些没有关好的窗户,隐约间能看到这些孤独的老人,他们大部分留给我的都是一个背影,站在角落里,坐在藤椅上,卧在床边,陈旧、肃穆,却又有所企盼,但终究还是灰暗下去,和夜色一道关上了白天。

“你以后会把父母放在这里吗?”

“不会,我觉得他们在这里真的太孤独了,像一件被人抛弃的旧衣服。”

在旁边清扫的友伴们窃窃私语,声音很小,但还是如同高处的一粒果子砸进了无数人的心里。

院前的大树被傍晚的风吹得四处招摇,蝉声渐渐小了,隐没于树叶间。那些老人暗自流泪无人可知。

我循着近旁的细水声,看到了山崖边淌下的一股泉流,晶莹的水花,在树梢投射下的黄晕里迸溅出金色来,一束一束。我多想它们能够突然停住,这样,一些老人也会多留在这世间一会儿。

3

人的情感,是否会因为时间的浸泡或者生活中机械的重复而稀释淡化?

好像一本写满了感动、同情、怜悯的书籍在被不断翻阅后,眼睛疲惫了,心也麻木了,连再翻一页过去的力气也都没有,世界上很多温暖的片段就这样止住,我们越来越冷酷。

我已经好久不去看那些蹲在路边或者跪在街上乞讨的人了,总觉得他们是在贩卖自己的可怜来博取物质上的享受,一个一个心酸的故事,一次一次重复的欺骗,反复经历这些伎俩之后,每个人都会学着聪明。

印象深刻的是十五岁那年,路过天桥,一个姐姐模样的女孩叫住了我,她穿米白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粉色的运动衫,身后背着一个书包,梳着马尾辫,眼睛很大,长得很好看。她说:“弟弟,可以给我两块钱吗,我想坐公交去火车站,就差两块钱。”说完对我微笑着,风一般轻轻吹到我脸上,我顿时红了脸,赶紧从兜里掏出两块硬币给她,一丝犹豫也没有,放到她的手上。她嘴角又是一笑,说了声谢谢。

车站外依旧是山,秋日里满目盛夏遗留下来的翠绿渐渐有了退烧的痕迹,山峦有些金黄,一伸手仿佛能沿着那些黄点掀开一个秋天的衣被。多少果实躲在里面都熟透了,多少风月藏在里面都如烟散去了。你伸长鼻子都能闻得到。

来舟自然有河,环绕着村落,光下似莹莹的鱼皮,露出银色的鳞。那水上晃动的鳞片又织成了锦,一条条连结着,通向何处,过客的我并不知晓。我所知晓的是此刻,红尘在身后,眼前是心中期盼已久的景致,好似梦中的图景浮现于现实里。

站在光阴的枝桠下,身体被清洌的泉流浸洗,析出浑浊人间的欲念、困顿、脏乱,一一沉淀,变为深处睡眠的石。鱼群游过,也惊不醒这些底下的尘滓。

我不愿与谁分享这样的风景,它美,却容易碎,只有孤独才能接近它,保存它。

2

曾与友人游过灵隐寺,那寺自是古朴幽静,每株草木散溢出的香气亦是无法言说。

但心头冷的是寺院前架设的售票处,工作人员机械的面孔,手拿着75圆的景区票子问我们究竟要不要。从小到大,一直厌恶这样的事情,山水乃是自然的产物,人们赏玩自己国家的大好风貌,又何须被加以物质化的限制。

心决然地说,走吧,离开吧。这样的景致虽美,但已不再入心。

友人出建议,绕着寺庙走上一圈也算是不枉此行。我点头。

其实美景并不只在云深处,拨开袅绕的尘雾,给心换一种方向,依然可以阅到人世的诗篇。从右侧步走数百米,便能见着一小村,房屋排列在道路两侧,多为木质,满街飘散着龙井的清香,游客零零散散步履其间,偶尔见一些衣着文艺的女子坐在百姓屋前食面,那翕动的嘴角如蚕食桑叶般轻巧。

繁芜世间里我们总在记着自己是谁,要去往何处。有多少时刻能够停下起泡的脚踝,忘记自己是谁,来自何处。许多喧嚣可以离我们更加遥远,你只需走向低处。站在安宁的时间里,抬头看看,世间并不太在意我们,我们何必在乎的太多。

路的尽头是无边的茶田,光照下,叶间反射出细小的绿光,若渺茫尘世里的零碎星石镶满我们的眼眶。置身其间,不觉肉身的存在,仿佛草本是属于我们的另外一种容貌。

尤为被风吹拂那刻,身体轻盈盈似的要倒入山园之中,顿解“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意。

纵身倒入禅境里,纷芜的人世变得轻浅如波。人生的长途暂时得到休憩,爱恨、悲喜、生死、进退一一变得空白。

曾经锲而不舍地奔赴,义无反顾地追求,又毅然决然地舍弃自己,厌弃自己,去换取现实的繁华瑰丽,得到的是残垣断壁,是否太过愚笨,太过卑劣。

好的风景总会提醒人,要停顿,要自省。

3

困顿的时候总会去远行,多半时候是孤家寡人。

耳边常放中孝介的歌,悠扬的声音似风般回荡在周围的每寸空气里,即便关上播放器,依旧能长久停留。这是属于耳朵的风景。

心的风景在窗外。透过瞳孔张望辽阔的世界。

在北方的平原上,一望无际的原野葱葱郁郁,像一条没有边缘的绿毯,盖在广袤的黑色大地上。

在蔚蓝如洗的高空,望浮云白羊一样跑过,有时置身云气里,眼前尽是飘渺的轻纱,它们裹住己身,一瞬间又飘散开来,向着远处重聚。

在浪涛平静的海上,圆月映照下的水面波光粼粼,举目四望,没有岛屿,心若悬空,偶尔听见游轮驶过溅起的浪花声,仿佛幼时母亲于耳边吟唱的安眠曲,一遍一遍萦绕在心间。

再紧闭的身体也会在那空旷里打开,渐渐松驰,成为这个世界柔软的部分。

被美景渲染的世界,光和所有尖利的器物都会变得柔软,包括石崖、塔尖、屋顶、钢板和一颗颗人心,都会摘掉粗劣的外壳,出轻盈的灵魂,宛如跳舞的兔子离开冰冷、黑暗、孤独、绝望与自私,没有任何负荷,跳入明朗的天地。

曾站于东极高山之巅,望向底处的河流,它们扭摆着身子,蜿蜒成细细的绸,从西往东要缠向谁的腰身,并不可见。那些被水绕过的群山巍峨如中国传统家长的脸,一成不变,固守己见,无法撼动。但从更高的地方看过去,它们不也和低处的矮物齐平了,在视野里亦只充当微茫的模型。

最为让我景仰的是天空,人间纵是起风起浪,热烈喧嚣,它安之若素,只是日,只是月,只是云,只是星,按照时辰规律如常更替,不为他物混淆视听。天空之上,独爱的又只是一抹淡蓝,蓝得轻盈,蓝得宁静,蓝得无动于衷,蓝得只有自己。

二十年来,独自走过很多地方,见过良多斑斓世事,觉得心之向往的风景一直是维持人生继续向前的星辰。

它让生命不会衰老,让眼睛永远饱含下一站的憧憬。

4

也有一些时日,是与友人结伴而行。

在秀美壮阔的山河间,或是人潮汹涌的街衢中,两个孤独的人因为一个方向而把影子融合在一起,凭借彼此的信任前行,在美好或者糟糕的境地里,双脚触碰着每一处灵魂的质地。

记得在北京的时候,夜里看清华园的荷塘月色误了时辰,匆匆跑到公交站点,已无回大望路旅社的线车。我提议,可以先找其他线车坐到目的地附近的站点,然后再转坐出租车,即便途中要绕大半个北京城也无妨,纯当观赏。友人点点头,笑了笑。随即我们上了去往木樨地的班车。

已是深夜10点半,车上依旧人影绰绰,不断有人上车,不断有人下车,我和友人坐在窗边傻傻看着外面的夜景,并不多语。一个小时后到了木樨地,下车后发现夜更深了,黑暗咬着路边仅有的几丝光亮,漫无边际地向远方扩散。昏暗的路灯下是友人的脸,坚毅,瘦削,瞳孔却发出光亮,仿佛体内燃起了灯盏一般。

我问:“你怕吗?”友人摇摇头,“不怕。”我不禁又问道:“为什么?”友人说:“与你并肩在这黑暗里,有什么可怕的。”

等候中,我们相互露出的笑容里把时间渐渐缩短。当看见夜的寂静长廊出现那愈发清晰的车灯光亮时,我们跳了起来,激动地挥手,像一种胜利,又像一种告别。

坐上夜班车的那一刻,我问友人:“如果刚才的车一直不来呢?”友人回道:“那我会一直等,只要……你还在。”

车厢里,人群对着手机无所事事,发光的荧幕里跳出小说或者游戏,有人紧紧攥着身边的行囊,有人相互依偎靠着彼此的肩膀小憩,有人拿出食物刚放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在无法言说的处境中,在广袤的人类世界里,空气里流动着一种不确定的景致。我们默默存在如草籽,各自暗藏不清晰的过去和未来。车窗外的夜已经接近黎明,洒水车浇灌着柏油路,一些亮着“空车”标识的的士在风中疾驰。我们的车开过王府井,开过天安门,开过建国门,开过国贸,渐渐靠近希望的终点。

也是在北京的夜色里和友人分别的,因为各自的生活轨迹不同,便要如那日的雨水一道落下,散了。

在人影稀少的公园车站旁,雨水落下的力度越来越粗重,竹叶、杏花树、低处的月季发出沙沙轻响。友人送我上了巴士后,便沉默地站在车站的广告牌前,身形单薄,像只纸骆驼。巴士很快就开动了,我往后看玻璃窗,见友人撑着伞尾随车子跑了几步后停下了,水花溅得满身都是。

友人一直都了解我的脾性和习惯,知道我天生便是感性之人,对待分别定会不舍。他在车后挥着手,似乎想把刚才没有说出的话用这般简单的手势讲出,只是那身影越来越远,窗外的雨模糊了我的视线。

或许是一年后,或许是十年后,我们再见面,你是否还会想起那些夜晚,我们落寞的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儿,但幸好有你在,让我感觉到一种温暖。那是年轻生命里不容忘记的故事,也是一道珍贵的风景,被岁月保存,一直安放于我们的脑海,不起皱,不褪色。

有的时候,美景不在别处,而在于有一个懂你的人在身边。

他(她)或许是你的亲人,或许是你的爱人,或许只是你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5

岁月也是一帧越老越美的风景。

经过幼年的好奇、少年的无畏、青年的冲劲、中年的熟稔直至老年的淡然,人从最初的落脚到最后的停顿,经过了无数的路途,那些旖旎或是暗淡、喧闹或是孤寂的景致都像透明的血管植进我们的身体,沿着它们,我们可以找寻到另外一个自己。

不断忘记苦痛的周遭,也不再理会旁人无心或有意的闲语,循着年轻的道路,过水涧,观流岚,告别所有对幸福或灾难的定义,投身万物中,放下爱恨与空虚,许久以来于心内酿制的窘迫,让它挥发,不留余地。

走出千万人群独行,往柳暗花明山穷水尽去,疑是无路时又峰回路转,自由奔跑,放歌。

去迎接时间缔造的绵绵风景,走着走着就笑起来,雀跃起来,又在俯身接近一朵花骨朵的瞬间掉下泪来,擦一擦,没事,便继续上路。

从青春的面庞到老去的身体。叠加的岁月为你我披上稳重的衣着,头脑冷却炽热,意识逐渐清醒,便也知晓“夜阑风静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世间在循环中前进。繁花入泥,落叶归根,再伟大、辉煌的个体终究要回归自然。

风一更,雪一更,绿树听鹈,云暮叶,人生只是一短途。

我们终究也会变成风景,在静默中凭人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