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野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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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与好友同登真武山。古道两旁的灌木丛中，不时有星星点点、猩红鲜艳的野草莓跃入眼帘。触景生情，童年时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老家在鄂西北山区。童年那会儿，平常人家—年到头难以吃到水果，这样，山上的野葡萄、野梨、野草莓这些野果就成了小伙伴们的美食。每年自初夏至晚秋，各种野果次第成熟，一到周末和节假曰，男孩子们总是三三两两结伴上山去采野果，除了自己饱餐一顿，还可带回一些给家人品尝。而女孩子们因为家里人不放心，是很少上山的，她们若要吃野果，就只有乞求男孩另门的“恩赐”了。
我上小学时一直与王晶同桌。我们两家离的很近，只有几十米的样子。我和她每天上学、放学都一块？儿走，还经常在一块儿做作业。我们卫生值日也在同一个小组，每次我都帮她干倒垃圾、生火炉等脏活、累活，她则负责擦玻璃、擦桌子等细活。她家不允许她上山采野果，她却很馋野草莓，于是我每次采回的野果总分给她一些，作为报答，她经常从家里给我带些饼干、糖果等美昧。我家没有女孩，我就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她也把我看作可以信赖的大哥哥，在学习上，我俩互帮互助，共同进步，成绩都在班上名列前茅。
我们的班主任姓刘，是位中年女老师，个子不高，长着一张柿饼子脸，说话嗓门很大，以致我爸爸在距学校二里外的田地里劳作时都隐约可听到她讲课的声音，如果是教训人，那就更甭提了。刘老师的课教得没的说，那时小学毕业生上初中还要进行升学考试，一般学校的升学率也就60％左右，而她带的班都有80％以上的学生考上初中，因此她多次被评为镇上的“优秀教师”。只是，她的思想有一点保守，对于男女同学的正常交往常常看不惯，还不时把某些同学扣上“早恋”的帽子，弄得那些学生本人和他们的家长都很难堪。对于我和王晶的交往，她也早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直想找机会‘教育’我们一番，只是，她总也抓不到我俩的“辫子’，加之我俩的学习成绩也没的说，因此她一直没有“得手’。
小学最后一学期，一过“五·一”，同学们就开始为升初中考试而复习了。那段时间，我们或自觉，或在家长的逼迫下，每天起早贪黑学习，周末也困在家里看书，为的是挤过升初中这座“独木桥”。谁都清楚，一旦考试失败，就意味着只能以小学文化在社会上“混”，那不跟文盲一样?因此，那时的气氛真是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绝对不比今天的高考逊色。
六月中旬，正是老家野草莓成熟的季节。那年这个时候，因为我们那一级的同学都没有去采摘过它，山上显得冷清了许多。一天中午，天火辣辣地热，我放学回家，父母不在，只给我留了一张便条。我按着便条写的，吃完他们留的午饭，感觉百无聊赖。小时候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在家里实在呆不下去，忽然想到了野草莓。是啊，以往到这时，我都不知饱餐过多少次酸甜可口的野草莓了，而今年我还没有品尝过一颗，想着想着，我的口水就快出来了。
于是，我出了家门，顶着太阳上了学校背后不远的‘狮子山’，那里的野草莓又多又大，味道也好，每年总是最早被我们采光。但那年采的人少，使狮子山的野草莓得以保存下来。那天，我很顺利地就在一片灌木丛中找到了大量的野草莓，啊，那万绿丛中星星点点猩红的野草莓，就像眨着眼睛在欢迎我的到来。我如饥似渴地吃了起来，直吃到肚子发胀，胃反酸，吃不动为止。我刚要离开，忽然想到王晶，她也没吃过野草莓，如果知道我吃了，而没给她带，她一定会说我不够意思。想到这儿，我脱下贴身穿的背心，又采了一大堆野草莓用背心包裹起来，下午上课时间也快到了，就匆匆赶到学校。
还好，在眼看就要上课的时候我赶到了学校。进教室时，我把那一包野草莓藏在衣服里面，谁都没有发现。下午第一节就是刘老师的课，那天她给我们复习《桂林山水》那一课，讲得津津有味。那一课我不知读过多少遍，再听起来实在没多大兴趣，就趁老师不注意，把藏在书桌里面，用背心包裹的覆盆子打开，拿出来放在膝盖上面，并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王晶。她一低头，看到这么多又红又大、娇嫩欲滴的野草莓，两眼顿时有了光彩，精神头也上来了。可她却不敢伸手去抓它们吃，可能是害怕自己的胳膊一动会被老师发现。我猜到了她的心思，就拾起一颗野草莓，示意她把头低下来，由我把野草莓递到她嘴里。她轻轻地咀嚼着，看得出，她吃得津津有味。一颗吃完，我的另一颗野草莓又送到了她的嘴里，就这样，她一颗一颗地吃，我一颗一颗地’喂’，我俩配合得简直是天衣无缝。
然而，就在我俩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王晶的后背突然挨了一下。她猛地一惊，我也一惊，我俩同时抬起头——遭了!老师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的脑袋顿时“嗡’地一下。
“嗬，吃得好香啁，你们俩配合得不错嘛!”老师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把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我……这个……”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跟老师说什么好。
“你们俩给我站起来!”老师凶相毕露，大吼一声，我感觉耳膜都快要震破了。
我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可倔犟的王晶却一点也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我用手拉了一下她的衣领，她还是毫无反应。
“老师，这没她的事，野草莓是我采的，也是我让她吃的，真的不怨她，你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可能是受刚刚看过的电视剧《霍元甲》的感染，我突然来了“英雄气概”。
“好嘛，学会护着人啦!王晶，你可得好好报答你的同桌呀!”老师说着又凶了起来，“小阳，你知道你们犯了哪些错误?第一.不遵守课堂纪律，上课吃东西；第二.不听老师讲课，就是不尊重老师的劳动成绩，目中没有老师；第三.你们……你们这是早恋!”
听到老师竟然这样“扣帽子”，我和王晶都怒不可遏，尤其是王晶，她从来都是好学生，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就见她脸色倏地发青，眼里噙着泪水，胸口在急剧地起伏着，就像火山眼看就要爆发了。
突然，她“嗖”地从座位上弹起，手指着老师的鼻子，大喊：“老师，你胡说!他是我哥，我是他妹妹，我们俩咋都没咋，你不要血口喷人!”王晶此语一出，全班皆惊，小学生谁见过敢这么大胆“欺君犯上”的同学?教室里顿时一片叽叽喳喳。
“好啊!这么大点就哥哥妹妹的，那将来还得了!王晶，你跟老师怎么说话呢?还有没有教养?我再说一遍：你给我——站——起——来!”老师气得鼻翼一扇一扇的。
王晶却像是吞了水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的犟劲—上来，谁也拦不住。
“好，好，不站是吧?算你有能耐。现在，我命令你，你给我——滚出去!三天内拿给我一份检讨书，还要把你家长叫来，要不然就别来上课!”老师这回彻底忍无可忍了，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将王晶从座位上拎起来，往教室外面拖。王晶还想抵抗，但怎能摆脱老师鹰爪般有力的手。终于，王晶被推到门外，然后是‘砰’的一声响，门被老师重重地关死了。
我那天站着听完了剩下的课。谢天谢地，老师最终念我‘认错态度较好’，没有让我回家叫家长。
第二天，王晶一天都没有到校上课。放学的时候，老师让另一名女同学去她家里通知她的家长到学校去。终于在第三天，王晶的妈妈来到学校，老师怒气未消，把王晶的几条’罪状’又添油力口醋地讲了一遍，包括所谓的什么‘早恋’。回去后，她妈妈把老师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她爸爸，她爸爸觉得王晶丢了丑，就把王晶毒打了一顿。
从小在鲜花和掌声中长大的王晶，几乎从未受到过批评和责骂。而那次，一下遭到那么大的打击，她幼小的心灵如何承受得了?她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垮了。接着，王晶大病一场，待到病愈重回学校，已经是一个礼拜后的事了。她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前活泼开朗的她，变得沉默寡言，几乎不与同学说话。上课下课总是躲着老师的目光，许是老师也发觉她受的打击太大了，没让她再做‘检讨’。学习上，她也无法用心，上课时常走神，还经常对着书本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过几天，我们就参加了升初中的考试。我和绝大多数同学一道顺利地迈进初中的门槛。那一年，我们班的升学率高达90％多，居全镇第一，刘老师又大大地‘风光’了一把。然而，王晶却发挥失常，成为班上仅有的4个“落榜”者之一，好学生竟没有考上中学，一时成了村里的新闻。然而，以后刘老师在对她新一拨学生进行教育时，却多了一个反面教材，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学习，不要分心，男女同学交往要注意保持距离，不要像你们王晶姐姐那样……
后来，我的学业顺风顺水，初中，高中，大学一路读下来。而对于王晶，我始终怀着—种深深的歉疚之情。如果不是那个中午我一时心血来潮，采什么野草莓；如果我不是在课堂上这个不当的时机给她吃野草莓；如果当时我能劝阻她不要那么顶撞老师……那么她今天可能早已大学毕业，跳出农门，成为城市的一名“白领丽人”。而她实际的境况却是——她小学毕业后，就回家务农，17岁到镇上卖菜，19岁时与当地驻军中一名经常到她那里采购蔬菜的志愿兵谈恋爱，但遭到了她家人的反对，不过她铁了心跟定那志愿兵，等他一复员，她就跟他“私奔”了，到那志愿兵的老家，河北太行山区的一个小村落户，现今，已有了两个女儿，家里并不富裕……
今天，家乡的野草莓早早地红了，我多想采下一些，送给我的老同学王晶，让她好好地品尝一下。可是，不要说千山万水的阻隔，就算她能吃到它们，可她一生的损失又如何来弥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