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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契 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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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八年芒种那日,安州千佛茶庄老板张安和往常一样早起,沏好一壶千佛雪芽,正想好好享受一番,突然听得门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过了一会儿,仆人来报,说京城陈大老板家的大管家送银子来了。张安听了,暗自赞叹陈大老板果然守信,但也太性急,原本说好夏至过后来付余款,不想小满节就来了。张安忙起身去迎,仆人回话说大管家放下银子已经走了。

“这怎么成,赶紧留住,好好款待。”张安急忙追了出去。只见大管家在前面边走边流泪,张安心中诧异,一边喊,一边追。大管家也不理他,到了安州河堤上,突然纵身而起,跃入河中,一个漩涡,就没了踪影。张安惊呼一声,瘫在地上。张安被仆人扶回家中,整整一日,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要说那陈大老板是闻名天下的茶叶商,在京城开有最大的茶叶行,生意都做到了乾隆爷那里。陈大老板与张安的生意往来,可以上溯到两人的祖辈那里。每年立夏,陈大老板都要和他的大管家带着马队,不远千里赶到安州,从张安的千佛茶庄采购千佛雪芽和茶中极品――千佛吼茶。对陈大老板来说,专程赶来安州,其实只为千佛吼茶,那千佛雪芽,只是捎带的生意。因为有了千佛吼茶,他才可能做成皇帝的生意,也就是说,那千佛吼茶,是专供皇帝品尝的。

“吼茶一盏,白银十万”,说的就是千佛吼茶的名贵。所谓物以稀为贵,这千佛吼茶,贵就贵在它的稀少。在安州,唯有张安能按照祖传秘方制出此茶,但是产量极少,每年多不过一斤,少则二三两。

千佛山多崇山峻岭,用以制作千佛吼茶的茶叶,出自千佛山特有的一种茶树,名叫崖茶树。此树生长在悬崖绝壁上,只靠雨露存活,所以树龄千年,树干也不过酒杯粗细。

每年春分过后,万物复苏,花草树木都开始绽放嫩芽,那崖茶树也不例外。每到此时,张安就背着一大口袋上好的蜜酥果子进山了,直到清明才下来,怀中揣着的就是那鲜嫩的崖茶。而张安是如何采得崖茶的,一直是个谜。因为千佛山的悬崖峭壁人根本无法靠近,曾经有人在身上捆了绳索,要垂下山崖去采茶叶,结果摔得粉身碎骨。

这年谷雨时节,陈大老板就来了。依照惯例,两家先交易千佛吼茶,再交易千佛雪芽。与往年相比,这一年的千佛雪芽成色要好许多,陈大老板非常欢喜,便多要了十几担,但他带的银子不够,于是与张安约定回了京城,夏至过后,叫大管家送来余款。

现在大管家将余款送来了,一句话没说,就投河自尽了。这是为什么啊?张安思忖再三,决定立即起身赶赴京城探个究竟。

张安赶到京城,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陈大老板的茶叶行已经关门。张安找到陈大老板的府邸,通报了姓名,求见陈大老板,谁知道竟被下人骂作“奸诈之辈”轰了出来。无端挨骂,张安感到十分窝囊,想他张家世代将那“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的评语当成金子打的颜面,把“信用”二字视若生命。如今竟然被人这般辱骂,心中自然愤恨难平。于是,张安高声喊叫,求见陈大老板,要他给个说法。

门开了,一个老仆走了出来,回话说陈大老板已经不在了,见不着了,请他回去。

“不在了?”张安惊愕地问。

“陈大老爷已经被你的千佛吼茶害死了!”老仆说着,泪如雨下。

张安惊得差点儿跌倒在地。老仆人告诉他,陈大老爷将千佛吼茶带回京城后,赶紧送往皇宫。乾隆皇帝得知千佛吼茶到了,十分欣喜,立即令人沏上来品尝。谁知才一入口,乾隆皇帝就将茶盏摔了,一屋子太监宫女吓得魂飞魄散。乾隆皇帝阴沉着脸,命人宣陈大老板觐见。

见了陈大老板,乾隆皇帝叫人将茶叶退还给他,怒斥道:“朕也算是你们家的大买家、老主顾了,给你万两白银,你竟用这等野茶来欺瞒朕!咳,只可惜你祖辈的金字招牌被你毁了!”

陈大老板沮丧地回到家中,亲自沏了一盏千佛吼茶,只品尝一口,立即哀叹不止。随后,他叫来大管家,吩咐他尽快到安州和张安了结余款,然后让人关了茶叶行。当天夜里,陈大老板自尽了。

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后,张安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安州,大病一场,半年后方愈。病愈后,张安上了千佛山,大家都以为他是去查看山上的崖茶长势,为来年的千佛吼茶做准备。半个月后,张安下山了,谁知道一下来,又是一场大病,这场病直到第二年惊蛰才好。

翌年,眼见春分将至,采制千佛吼茶的时节快要到了,张安去了安州宏盛糖果铺子,要了三十斤上好的蜜酥果子,约定春分那日交货。这宏盛糖果铺子名号和千佛茶庄一样老,一样享有盛誉,而且两家也不知道从哪一辈起就打起了交道,算是老交情了。

春分到了,见张安没有来取蜜酥果子,宏盛老板亲自送了过来。见宏盛老板亲自上门,张安叫人摆下酒菜,说要与宏盛老板好好喝几盅。

连着喝了几壶酒,宏盛老板见张安还没有停壶罢盏的意思,心想:这张安怎么成了贪杯之人?他不禁有些担忧,劝道:“老兄,你明日还要上千佛山采崖茶,今日喝这么多,不怕误事么?”

“咳!”张安叹息一声,“没了猴子,我还采什么崖茶啊!”

“你说什么?”宏盛老板大惊。

张安只是叹息。

在安州,只有宏盛老板知道张安制作千佛吼茶的秘密。千佛吼茶,其实它的真正名字应该叫千佛猴茶,因为这茶叶都是猴子采摘下来的,因为叫猴茶不好听,就改成了吼茶。宏盛老板之所以知道这个秘密,是因为张安每年都要从他那里购买很多蜜酥果子,拿上千佛山去喂猴子。也不知道从张安的哪一辈祖宗起,他们和猴子做起了生意。张家从宏盛那里购买上好的蜜酥果子,拿去喂那些猴子,作为交换,那些猴子在每年春分、清明两个时节里,为他们从悬崖峭壁上采摘崖茶,这规矩世世代代下来就成了铁打的契约。

“现在这契约毁了!”张安叹息说,不知道那些猴子怎么了,去年春分、清明两个时节给他采摘的茶叶里面,几乎没有崖茶,都是些平常的草茶、野茶。因为他太相信猴子,所以制作出来也没品尝,直接卖给了京城茶商陈大老板。陈大老板因为太相信张安,也没查验成色,直接送到了皇宫。当朝乾隆皇帝是位品茶的高人,也一直在喝千佛吼茶,所以一喝就喝出来那万两白银购买的千佛吼茶,不过是野茶、草茶,他以为陈大老板故意欺哄他,当堂一顿训斥。见自己祖传的“诚信”招牌毁于自己手中,陈大老板愧疚难当,自杀身亡。而与他同来安州购买茶叶的大管家,也因为自己疏于验货,有失职责,感到万分愧恨,投河自尽……

张安说自己那场大病好了以后,去了千佛山上,将拿去喂猴子的蜜酥果子涂了毒药,猴子们争抢一空,结果全被毒死。埋葬了那些猴子,他也准备跳下山崖,可就在他踏出脚的一瞬间,他感觉事情远远不会这么简单。

说到这里,张安意味深长地看着宏盛老板。宏盛老板如坐针毡,满头大汗。张安叹息一声,斟满酒杯,邀宏盛老板共饮,宏盛老板端着酒杯,手颤抖不已,酒撒了一桌子。

“我想那猴子虽是畜生,但也深知买卖要公平。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绝无奸诈之心,更不懂短斤缺两、坑蒙欺骗。它们之所以给我野茶、草茶,必定是我什么地方没做对……或者是,货当值价?”张安盯着宏盛老板,不再往下说了。

宏盛老板哪里敢和张安对视,他根本坐不下去了。张安站起来,从他送来的蜜酥果子里抓出一把,放在桌子上,拈起一粒,塞进嘴里,嘎巴嘎巴地吃起来。吃完,说道:“我父亲死的时候,一再嘱咐我,和猴子交易的蜜酥果子,一定要在宏盛购买,因为只有宏盛的蜜酥果子最为正宗,不会搀假。咱们两家做了多年的生意,没想到会毁在你的手里!”

宏盛老板听到这里,长声悲叹,潸然泪下。宏盛老板的爹在去世的时候,专门将他叫到跟前,不仅告诉了他制作蜜酥果子的秘法,还说了做生意的绝技:诚信!说只有诚信,才可能使宏盛的金字招牌永远锃亮,宏盛的生意才能千秋永传。

“制作蜜酥果子的方子,我也知道一些,必须是上好的蜂蜜,上好的花生仁、核桃仁、芝麻……可是你为什么……”张安捂着胸口,感到心中一阵疼痛,犹如刀绞,扶着桌子,只是喘息。

“我只道你是拿去喂猴子的,而且当时上好的蜂蜜、花生和核桃价格太贵,于是就换作了普通原料。我原以为那不过是猴子嘛,不会计较。咳,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宏盛老板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就在这时,张安从怀中抽出一把刀子,猛地一下刺进了自己的胸口,顿时鲜血喷涌如注。宏盛老板大惊,忙上前将张安抱在怀里,哭泣道:“你这是为何啊?”

“这是为何?”张安惨然一笑,断断续续说道,“只因你贪图一时的小便宜,毁了猴子、你、我、陈大老板四家世代相传铁打的契约。作为生意人,我已经失信于人、于猴。没了信誉又哪里有生意?生意都没了,我又怎能苟活?”说完,张安闭上了眼睛。

宏盛老板从张安的胸口抽出刀子,使劲往自己胸口一捅……

烛火摇曳,一屋子的血光。C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