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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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工作过几年，对香港的小书店很熟悉。

细细窄窄的清水楼梯，一级级，一层层步上去，经过发型屋，美甲店，改衫铺，愈上去愈荒凉，唯见灰尘与电表，门户深锁，寂寂无人气，好久没来，该不会收摊了吧？正纳闷，有人提一袋咚咚走下来，梯间浅仄，两边都熟练侧转，以防摩肩擦踵；然交臂错身时微微一笑，因为从对方眉目间辨识出什么，那种舒徐幽沉，被纸页和时光浸润熟成的气息。

香港街衢与商场，固有大字号连锁书店，光猛宽敞，流丽可观，但书味平淡，生冷无镬气。有意思的小书肆，则隐身楼厦，其特色，曰高，曰小，曰杂，曰俭，曰幽。

高与小，自不待言。弹丸之岛，水泥森林，自古寸土寸金，近年热钱涌入，更加疯涨，不到十平方的闹市店面，月租高达十几二十万港币，连客似云来的茶餐厅都吃不消，何况卖这不能疗饥的精神食粮？书肆只能在“楼上铺”立足，结巢于旧式商厦，靠一部狭小的升降梯出入，要不就栖身唐楼，没有电梯，来客与搬货，皆需高抬贵脚，登级彳亍，挥汗喘气而上。是以常买书者，脚骨力亦强健。

爬上楼，推门入内，纸味汹汹而来，斗室蜗居，过道四壁，上上下下层层叠叠，堆满书书册册，地方小，螺蛳壳里作道场，自须善用方寸，面积和体积都得搾光挤尽，务求最大密度含量。书客逡巡其间，亦须“识走位”，虽不致曲肱折腰，却也得挺背收臀，善于应对进退，灵活周转，务求最小占地空间，以免卡位挡路，或与人磕绊擦撞。是以常逛书肆者，率皆身形清逸，翩如惊鸿游龙。

虽则狭隘若此，仍能容一二貍花猫，或炯炯蹲踞于收银台，或呼呼摊睡在古瓷图鉴上，意态闲雅，情味恬馨，猫与书原是同类，皆孤独自由而清寂。而峰峰相连，浪浪交叠的层架书册间，忽如摩西分海，竟能排移诸物，腾出一方贵宝之地，慷慨摆放一椅，供打书钉者歇腿栖息。

在书店站着白看，粤语谓之“打书钉”，追本溯源，此语大有古意，钉字应作“飣”，意为看菜，所谓“看席飣坐”，就是宴席上琳琅摆列，供赏不供吃的果碟菜色，由此引申类比，在书店伫立久站，只看不买，也叫“打书飣”。书肆小本经营，地窄利薄，然非但不怕白看，还大方设椅，让爱书钉子户落脚，安然“飣坐”看他个够，此等情味，也大有古意。

书多地方小，当然得杂，常人达人的口味都得有，张网覆盖最大公约数。股市财经，心理企管，食谱养生，美容旅游，小说散文，除了这些门面货，还得有些骨子货，诗集学刊，古籍经典，哲学语录，历史小说什么的。又因地理因素，，中英华洋，两文三语繁简版，甚至新马南洋的书都有些，叠床架屋中有潜蛟藏珠，眼尖懂行的，自能淘宝沥金。

杂中亦有专，有的书肆专攻大陆简体书，有的专卖港台繁体版，帮衬前者的多是台港人士，光顾后者的，则多是自由行的大陆客，彼等来港采买名牌、奶粉、洗发精，书籍亦在扫货清单上。

大陆多书城，汗牛充栋，气派阔大；台湾书店精雅，咖啡飘香，小物可人。相形之下，香港书肆窄小又寒酸，不修边幅，自然失色见绌。然书城虽豪，虚张声势，内里泰半粗芜空荡，不堪驻足流连。雅致如台湾诚品的书店呢，感觉固好，却有歧路亡羊的副作用，令人耽迷分神，外物与氛围，悄然僭越了书心。

我还是喜欢朴实的小书肆，清俭素颜，不事浮华，无须涂抹妆点，所以也不附加转嫁，省下的成本化为折扣，与君共享，主客皆欢。

旺角与铜锣湾，是两大书肆集中地，也是香港最热闹、人烟最稠密处，熙来攘往，夜以继日，作着各种行当营生，或手机，或潮物，或时钟宾馆，或咖哩鱼蛋，须得赚取最大利润，才能支付（几乎是全球）最贵租金。

我每次来，都有不思议之感，满街饮食男女，众声喧哗，上楼后忽尔柳暗花明，书静人幽，红尘乍现净土，浊市涌出清流。在最火热的地方，开着最冷门的店，而且也顽强活下来，这是香港的独特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