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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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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就是用心来架一座桥。

桥的一端是男人,桥的另一端是女人。

等到心桥对接,男人和女人便甜蜜而幸福地到达了彼此心底。

然而,总有些桥,根基不牢,经受不住暗流的侵袭,存在垮塌的危险。

等你走到一半才发现,前方,已然是绝路。

Part1 缘

花桥巷在桂林城东,以邻近的宋代石拱桥“花桥”为名。桥有多古老,小巷就有多古老。巷内人家大多保留着原有的木质门扉,褶皱的纹络里带着岁月的熏黄。

在这样的古老和静逸中,花桥巷13号的铁制防盗门显得很特别。更特别的是,它的门前挂了块牌匾,上面白底黑字写着“河语梅瑰”。看名字,倒也颇为符合老巷子的整体格调。

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间怀旧酒吧或是温馨茶屋,因为黑字下还画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架――这是一家私人诊所。

五年前,原桂林市第一医院的内科大夫张大河与外科医生梅瑰结婚后,双双辞职,用自己家的老房子开了这么一间私人诊所。

这间小小的诊所一点也没有人们印象中医院的冷酷和刻板,反而让病人感到非常温暖。小夫妻俩在庭院里种满了鲜花,还把花瓣儿都搜集起来焙干珍藏。来“河语梅瑰”就诊的病人,都可以享受到一杯或是玫瑰或是桂花泡制的香茶,还有女大夫梅瑰俏丽的脸上总是挂着的和蔼可亲的笑容。

所以,“河语梅瑰”尽管地处偏僻,但生意一直不错。

然而,诊所开业一周年那天,大河在一场车祸中变成了植物人。

梅瑰很坚强,她把丈夫接回家,安放在卧室里亲自照料。

每天夜里,小院里就会传出轻盈的歌声,邻居都知道,这是梅大夫在给丈夫治疗呢!

大河已经沉睡了四年,梅瑰依然没有放弃唤醒丈夫的努力。

诊所也是每天早早开门,前来就诊的病人,依旧能得到一杯香茶与一张笑脸。外人看不出梅瑰有什么变化,她的眉眼间甚至依然闪耀着新婚时那种满足、幸福的光彩。

也许,是因为丈夫毕竟还活着,两人仍然可以朝夕相处,生活还有盼头的缘故吧――外人都这么想。

邙僮却不这么想。

桥梁工程师邙僮家住北门。这年夏天,他到城东的栖霞寺修复工地拜访朋友,被一颗铁钉扎伤了脚,被人搀扶着进了“河语梅瑰”。

玉人!见到梅瑰的第一眼,邙僮脑中就浮现出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中的“玉人”。这个女人的脸庞有如羊脂玉精雕细刻而成,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睛盈盈动人,也使得这张脸比玉雕更加生动。

梅大夫让邙僮坐下,亲手给他解开鞋带,脱下皮鞋,她的纤纤玉手似有某种神奇的止痛作用,邙僮完全忘记了脚掌上的剧痛,目光如舞台追光一般跟着她,一秒钟也不肯抽离。

梅大夫的手法娴熟、细致,伤口很快处理好了。但邙僮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因为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心跳加速,血压升高。在他三十八年的人生中,虽然也曾经历过一场失败的婚姻,但却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体会,仿佛青春少年特有的冲动和激情从这一刻起重返心田。

寂寞岁月,梅瑰坚持下来的唯一支撑就是,继续经营“河语梅瑰”。 她的生活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宁静而有条不紊地继续着,她不想打破这种宁静生活,她一直与外界保持安全距离。事实上,因为身为医生的缘故,梅瑰眼中只有病人,没有男人。

但是今天这个求医者有些不一样。她从浓密的睫毛下方谨慎地瞥视那个英俊的陌生人,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男人的气息,灼热的目光却又犹如纯真少年,害得她差点双手发抖。

他是一个危险的男人。

伤口在女大夫的精心照料下,没有演化成破伤风,病人很快就康复了。但一向身体健康的男人从此变得弱不禁风起来,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不断,“不得不”三天两头往“河语梅瑰”跑。两人的关系很快从医患间的生疏客套转换为朋友似的融洽亲近,梅瑰不得不承认,两人有很多共同话题,这些话题无疑为她寂寞的日子带来了快乐。

小院外有一段青石墙。夏天过去,连绵秋雨渗透青石,墙上布满水渍,深深浅浅的水渍里几乎每天都映满了男人渴慕的目光。但是快乐过后,梅瑰的心却像青石间蔓延的苔藓一样,潮湿而阴郁。

梅瑰瘦了。

情感随着时间膨胀,身影却日渐消瘦。每次邙僮来了又去,梅瑰都觉得自己像城墙缝隙里一株被狂风拽出的残菊,根须再也无力抓住泥土。不过,那种近乎狂躁的悲痛并未持续很久,梅瑰很快走进卧室,坐在丈夫身旁,轻轻唱起歌谣,再把新鲜的花瓣儿整理好,放进微波炉里烘焙,她的心平静了下来。

邙僮常常站在门口,背靠老墙,侧耳聆听院子里隐约传出的歌声,嗅着空气中那一丝丝若有似无的花香。

一座心灵之桥正从两处心岸延伸,只可惜水深浪急,河心还有一块巨大的暗礁,他们一时还无法对接合拢。

国庆节过后,邙僮赴外地参加一个桥梁建设工程。

Part2 思

那年冬天,桂林下了一场特大暴雪。风停雪住那天,邙僮从海南岛桥梁建造工地匆匆赶回桂林,手捧一束鲜红的玫瑰,走进“河语梅瑰”。

白雪覆盖着一排排的房顶和墙头,酸枣树暗褐色的枯枝上挂满冰凌。

小院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书“暂停门诊”四个字,字迹娟秀得令人心痛。

按响门铃,无人应答。

再按,门锁自动弹开了,有人。

门边的迎春花还在白雪覆盖中坚强地绽放着,花瓣及花枝上都覆盖着积雪。庭院中央的玫瑰、杜鹃、月季都已经凋谢了,积雪覆盖在盆沿上,不见花枝,不见花红。整个院子都覆盖着一片纯净的白色,从院门到厢房的小过道上没有一个脚印。

一阵寒风袭来,邙僮只觉得一阵阴森森的凉气直逼胸口,全身一阵颤栗,手上的鲜花差点没掉到地上。

“梅瑰,你在家吗?”邙僮大声问道。声音在小院中飘散,四周安静得可怕。

门开了,弥漫出一股白色的暖雾,雾中夹带着玫瑰花香。

梅瑰穿着厚厚的棉睡衣出现在厢房门口。

色彩越绚丽,开得越灿烂的花儿,其凋零往往更惹人怜惜。两个月没见梅瑰,她似乎变得憔悴多了,也虚弱了许多。也许是第一次看见梅瑰不穿白大褂的样子吧,邙僮觉得她像变了一个人。

两个月来,邙僮无数次想象过和她再次见面的场景,无非是再见到她那友善、温和,但保持一定距离的笑容,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和一尘不染的白大褂……

眼前的梅瑰却向他展示了一副全新的形象――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胸前,厚实的睡衣包裹下的身体显得那样软绵无力。

梅瑰接过鲜花,笑着说了声“谢谢”,便插在桌子上的花瓶里,随后领着邙僮,穿过诊疗室,走进了里屋。

邙僮还是第一次进入除诊疗室之外的另一间屋子。

这是一间起居室,布置得相当简朴但不失雅致。进门是宽大的沙发和色调柔和的长毛地毯,左边是一间小餐厅,右边是书柜,对面墙上还有一扇小门,紧闭着。

梅瑰看了一眼盯着门的邙僮,说:“里面是卧室……大河睡着呢!”

邙僮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反应过来。大河,世界上最能睡的男人,也是这家的男主人。

梅瑰给客人沏了一杯玫瑰花茶。

透过透明的杯子可以看到,暗红色的花瓣半悬半落,花朵在水中由干燥紧缩到润泽绽放,最终缓缓沉入杯底。

喝一口,一股暖流遍布全身。

“这花茶,如同一个女人的生命历程,所谓‘从来佳茗似佳人’……”热茶暖身之后,邙僮谈兴上来,预备来一番关于花茶与女人的演讲。虽然邙僮学理出身,但对各科知识涉猎广泛,别号“杂家”,有足够的聊天资本。

梅瑰喜欢听邙僮说话,这男人身上的味道深深地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弦线。这个家伙到底想要干什么?

离别两个月,她想念他,又害怕再见到他。此刻,她又可以近距离看他那张风采依旧的面孔了,她心底最害怕的事情即将变成令人恐惧的现实。她的毛孔开始收缩,她的面颊开始着火。 不,不行。她思忖着。不是这里,不是现在。

邙僮的声音突然打住了,打住他的是梅瑰的眼神。

那是一种邙僮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深不见底的目光好像穿透了他的灵魂。

“梅瑰,我想你……”邙僮喃喃地说。

“是想跟我在一起,对吗?永远?”梅瑰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是的,永远……”

女人的目光开始变得柔和,柔和得很模糊,渐渐地,女人的整个脸庞都模糊了……甚至,女人的身体,身后的窗,窗外树梢上的积雪都模糊成了一片迷茫。

“好吧,我成全你……”隐约听到女人这么说了一句,邙僮已搞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只是觉得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向了深渊。

Part3 难

邙僮坠落在云端,云层轻轻地托住了他的身体,四周是鲜红的云朵,柔软而舒适的云朵,散发着芳香的云朵……其实云朵并不是红色的,只是云上开满鲜花,是红玫瑰。鲜红艳丽的玫瑰在云层上绽放,香气袭人。

邙僮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面对着被刷满红油漆的天花板。

这是哪儿呀?谁会把天花板刷成红色呢?莫非我刚才梦见的红玫瑰就是天花板?也不对啊,分明有花香嘛……邙僮抽动了一下鼻翼,循着香味侧过脸,果然,看到了一片红玫瑰,一片从白云上绽放出的红玫瑰。

不,那不是白云,那分明是一具人体!高挺的鼻梁、浓密的黑发、雪白的脖子、肩膀、胳膊……依然能够看出,那是一个侧影英俊,肌肤细腻的男人。让邙僮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鲜花钻破了男人的皮肤,正从不同角度在身体外怒放着。

邙僮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被人用皮带禁锢在了床铺四角。

这是一个封闭的房间,窗户上挡着厚厚的暗红色丝绒帘子。房间里没有家具,只有两张床,那个(不知该说那“具”还是那“个”)开满鲜花的男人在一张大床上,而自己正躺在一张医用床上。

床边有个活动医用工作台,白色搪瓷托盘上整齐地摆放着手术刀、钳子、镊子、酒精灯和脱脂棉等医用工具。

这房间活脱脱是一个小型手术室,而且寂静得如同地狱。

耳畔传来开门的声音。

“醒来了?亲爱的。”梅瑰进来了。

梅瑰还是穿着厚厚的棉睡衣,伸手摸了摸邙僮的面颊。她的手柔软湿润,绵若无骨,邙僮的血一下子涌上来,他真希望那手再用力一些,好让他感觉到她的真实存在。

“你不是说想永远跟我在一起吗?我成全你……”梅瑰幽幽地说,“哦,对了,给你介绍一下,大河,我老公――他说要一辈子给我种花,我成全他了。你呢?你想一辈子为我做什么?”

邙僮眼前闪现出一幕桥毁人亡的情景,人有旦夕祸福,生命是那么不堪一击啊!邙僮再度试图挣脱束缚,但很快放弃了,本来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句“你这个变态女人”也生生咽了下去。

邙僮合上了眼帘,他需要冷静地分析一下目前的状况。

他想到了巷口的花桥。很少有人知道,这座七百多年前建造的石拱桥每过一百九十七年便会坍塌一次,原因是桥墩下沉。

假如一座桥梁即将倒塌,懊悔与咒骂是无济于事的,唯一的办法是迅速找出是否存在设计时的漏洞或施工时的缺陷,迅速查出桥体材料最薄弱的环节进行防范挽救,才可以渡过危机。

还好,我现在还活着,就如同一座尚未坍塌的危桥。邙僮明白了,在目前的处境下,必须用科学手段拯救自己,也许,还可以拯救这个女人,这个自己深爱了相当长一段日子的女人。

他鼻子一酸,一颗眼泪滚落眼角。邙僮不会演戏,这滴眼泪是为爱而流。这滴不由自主落下的眼泪,突然令邙僮想到了酸雨。酸雨对钢铁桥梁构成了巨大威胁,它能加速金属腐蚀,使其出现空洞和裂缝,强度降低,损坏桥梁。

眼泪就像酸雨,能软化最钢铁的心肠。比眼泪更具有心灵摧毁力的,是无怨无悔的深情。

想到这里,邙僮睁开了眼,一字一顿地说:“我能给你一个拥抱。”

Part4 情

梅瑰点燃了一支香烟,在这之前,邙僮从来没见到过她吸烟。

邙僮的冷静态度让梅瑰深感意外,特别是这句“我能给你一个拥抱”,几乎催出了女人的眼泪,原本设计好的台词和计划被这简单的一句话推进了死角。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在一间陈列死尸的房间里,两个会呼吸的人,用沉默进行了一场无言的对抗。

邙僮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任何多余的话都会激起她的情绪波动,说错一句,便绝无生路。

最终,还是女人忍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气氛,率先打破僵局:“拥抱?当着我丈夫的面?”

天啊,这是什么丈夫,分明是一具死尸,不知被她用什么变态手段处理成的一具干尸!哦,不能这么说,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梁是经受不住超载车辆穿行的。邙僮咬了咬牙关,把满口的苦涩咽了下去。开始在大脑中迅速搜索记忆库底层收藏的心理学知识,试图把它们拼凑成合适的语句。

“回答我。你就忍心当着我丈夫的面抱我,亲我?”梅瑰的语调开始升高,她弯腰俯下脸庞,室内暖气充足,光线明亮,邙僮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着的疯狂火花。

一座桥梁只有在承受不了压力时,才会发出巨大响声;一个人的声音变高,也就意味着底气降低。邙僮相信自己赢得了第一个回合。

“我,我可以和他决斗!”邙僮开口了,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而肯定。

“哈哈哈……你这个疯子!没看出他已经死了吗?”邙僮的回答显然再次令梅瑰大为意外。

邙僮突然想笑,还有什么比被一个疯子骂成“疯子”更好笑的事呢?不过,他知道,还不到笑的时候。

让梅瑰亲口承认她丈夫已死这个事实,就是最大的胜利。邙僮决定乘胜追击。

“我也可以死!为你而死――方式由你来选择。”说出这段话,邙僮紧张得心跳加速,冷汗不停地渗出脑门。

“你撒谎了,邙僮。”梅瑰用镊子夹了一块药棉,轻轻擦拭着邙僮的额头,“瞧你这满头大汗,任何人撒谎都是这样的反应。你没那么勇敢,你只是想哄我开心而已。说吧,有什么诡计?想哄我放你走?”

邙僮摇摇头:“我今天来了,就没打算离开,除非你跟我一起走……现在看来,不可能了。没关系,我就死在这儿好了,得不到你,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他的额头不再流汗,身体却开始微微颤抖。因为这段话并不是他临时编排的台词,而是这三个多月来,反复萦绕在他脑海中,发自肺腑的真实想法。

古往今来,热恋中的男女总会用“死”字来表达自己的爱情誓言,邙僮也不能免俗。

梅瑰再度陷入沉默,男人坦诚的目光和颤动的身体证明,他没撒谎。

“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无桥。”邙僮突然念出两句诗。

“什么?”梅瑰没听明白。

“唐代诗人顾况的诗句。”邙僮年轻时,特别喜欢唐诗宋词中咏叹桥梁的词句,也是因为这个爱好才选择了桥梁工程设计专业。

梅瑰沉默了。邙僮的目光,落在她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女人哭了。邙僮突然觉得她很可怜:这么多年了,伤心难过的时候连个依靠的肩膀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承担,太辛苦了。

梅瑰哭得很无奈很无助,邙僮好想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告诉她:“其实我懂,懂你的心。”

“梅瑰,过来,趴我胸前哭。”他柔声说道。

梅瑰听话地转过身,趴在邙僮身上继续痛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痛彻入骨,最后化作悄无声息的抽泣,又渐渐变成轻轻的鼻息声……她睡着了。

Part5 险

邙僮全身酸胀,四肢麻木,但心里还是踏实了许多,甚至感到了一丝甜蜜。尽管此刻身陷囹圄,邙僮还是无法磨灭内心对梅瑰的强烈爱意。交颈同眠,相拥而卧,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吗?

她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长发散落在他的胸膛上,发丝摩擦着他的皮肤;女人眼角残留着晶莹的泪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娇柔的呼吸裹挟着花香味,扑鼻而来;她的身体以缠绕的姿态覆盖着他,如同一架紧贴水面的浮桥。

他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浮桥的不稳定性和危险性,任她在自己怀中休憩。这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他想:她疯了,我也疯了。

邙僮迷迷糊糊地陷入了一片迷茫之中。

邙僮被一阵金属碰撞声惊醒,睁开眼睛的一霎,他觉得心都快要跳出喉咙了。

“你醒了!”梅瑰正在邙僮身上忙活着,用一枝记号笔在他的皮肤上画框框,“我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了让你与大河决斗的方法……剥开你的皮肤,剜出肌肉,填进泥土,然后栽种玫瑰。血液与脂肪是最好的护花营养,这些年来,大河就是这样给我养花的。我让你俩比比,看谁身上开出的花儿最多,最鲜艳,就算谁赢了。你说好不好?”

邙僮听得头皮一阵发麻,汗水顺着额头不停滚落,湿透了枕头。他想张嘴大声呼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喉管好像已经被割断,黏稠的鲜血正在床单上缓缓流淌。

这不是真的!我是在做梦,做梦!邙僮挣扎着,在心底呐喊。

“做梦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低声响起,是梅瑰的声音。

邙僮睁开眼睛,还好,真的是做梦。

“梦见什么了?”梅瑰侧身坐在床头,又恢复了“河语梅瑰”女大夫那副仪态万千、温柔体贴的模样。

“做了个噩梦……”邙僮开口说。还好,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瞧你这一头汗……”梅瑰用镊子夹着药棉,轻轻在邙僮额头上擦拭着。虽然邙僮很愿意享受梅瑰的关爱,但这种体贴方式令他很不自在,联想到刚才的梦境和眼下自己的境遇,他觉得梅瑰纯粹把自己当成了一具尸体。

“快放开我吧,梅瑰,我快受不了啦……”他央求道。一整夜了,闹也该闹够了。

“唉……”梅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放了你,放了你我怎么办?”

七百多年来,花桥的桥墩每隔一百九十七年就会下沉。原因是桥下的小东江有多层暗流,河底往下数十米均是鹅卵石,桥墩无法夯实,聪明的古人采用巨型原木拼成“井”字形,置于河底为桥墩奠基。实际上,花桥就是一座浮桥。每过一百多年,原木腐朽,浮桥必然坍塌。

人的心情变化如河水奔流,心理病变就是河床下的暗流,随时威胁着桥墩安全。对于桥梁工程师来说,天下没有稳固不了的桥墩,关键是要找准暗流的位置。现在,邙僮可以断定:大河早已辞世,梅瑰因为不肯接受这个事实而产生了病态心理。长期面对卧榻上的爱人,她已经失去了再去爱另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的能力。所以,她对邙僮采取了囚禁行动。

“梅瑰,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大河已经死了,你有权利过新的生活,知道吗?我爱你,我可以给你最真实的生活,最真实的拥抱、关心……我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邙僮娓娓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他说得极其恳切。

三个多月来,在海南岛桥梁建造工地的邙僮几乎天天神不守舍,彻夜难眠。这股积淤在心头的情愫,直到今日方才一气道出。他如同完成了大桥合拢前的最后工作,尽管心还悬在空中,胆量却已放开。

Part6 死

梅瑰的眼神直愣愣地定在邙僮脸上,目光忽冷忽热,最后又化归一片寒冰。

“你知道大河怎么死的吗?是我杀死的。”

“……安乐死?”

“不,当初那起车祸是我策划的。”女人的语调已经泛起一丝杀气,听上去不像瞎编,“还有,你注意到庭院里的花圃了吗?泥土下面还埋着一个女人,一个叫韩青青的女人。她是大河的初恋女友。”

虽然手脚被束缚了一整夜,四肢已经麻木,邙僮还是禁不住全身颤抖起来,上下牙床剧烈地磕碰在一起。

他总算明白了女人的用心,她是要他生不如死,以代替她的植物人丈夫。他刚才还为自己炽热的表白而通体发热,不料却被女人一番话又打入冰窖。

邙僮闭上了眼睛,一座巨型桥梁在眼前轰然倒塌。

“叮咚――”门铃响了。

梅瑰警觉地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然后抄起一卷纱布,塞进了邙僮口中,转身出了门。

老房子隔音效果比较差,邙僮清楚地听见梅瑰将客人引进屋里的声音,来人好像有两三位。

邙僮用舌头顶了一下嘴里塞着的纱布卷,发现居然有些松动,使劲一顶,居然顶出去了。邙僮心中一喜,刚要张嘴高呼救命,门外传来的谈话内容却令他感到迟疑。

“这两位是负责质量检查的同志,想找你了解一个情况。你的病人中有个叫邙僮的,是吧?”一个男人问道。

“邙僮?有的,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梅瑰答道。

这女人真会装蒜。不过,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些人找他干吗?很快,一个熟悉的声音解答了他的疑惑。

“是这样的,你看今早的电视新闻了吗?一座即将建成的桥梁发生坍塌事故,五名工人遇难,作为桥梁工程设计师,邙僮是主要责任人,我们希望你能帮忙找到他。”说这话的是老梁,邙僮单位的安全总监。

假如说刚才梅瑰充满杀意的表白,令邙僮如坠冰窖,那么,梁总的这番话,已经使得邙僮陷入了生不如死的境地。

过去这三个月,邙僮虽然人在工地,整个人的心思却系在梅瑰身上。现在仔细想来,返回桂林前,自己好像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匆忙中,似乎是把一张数据错误的图纸交给了施工人员。

天啊!五条人命……

“好的,假如他再来看病,我一定通知你们。”梅瑰送走了客人。

她回到房间,一眼就发现邙僮嘴里没了纱布,却没有呼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了,你杀了我吧!” 邙僮说完,全身又一次剧烈颤抖起来。

梅瑰止住了笑,眼神变得诡异而冷漠,她从工作台上取出一管注射器。

死,真是一个很奇妙的字眼。

我们常常把这个字眼挂在嘴边上,似乎死并不可怕。可是死亡又是那么让人恐惧,更可怕的是,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Part7 别

“叮咚――”门铃再度响起,“叮咚――叮咚――”

梅瑰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纱布卷重新塞回了邙僮口中,这一次,她使的劲很大。

很快,外屋传来一阵争执声。

“对不起,梅大夫,我们要进里屋检查一下。”还是老梁的声音。

“不行……除非你们有搜查许可证。”

“我又不是警察,要什么许可证!”老梁变得蛮不讲理起来,门被狠狠撞开了。

接着,邙僮看到了老梁张得大大的嘴巴,好似一个幽深的桥洞。

邙僮因为严重渎职被判刑两年。

走出监狱大门那天,开车到郊区监狱接他的居然是老梁。

“单位领导研究过,准备继续聘用你。你有信心重新做人吗?”老梁问。

“梅瑰……她是被判死刑了吗?”这真是个好消息,但邙僮轻松不起来,他的心里始终放不下梅瑰。

“她?她没坐牢啊!实际上,她老公根本没回过家――车祸不久就死在医院了。所谓‘努力唤醒沉睡的丈夫’,完全是这个女人的臆想。”

“那,那床上开花的尸体是谁的?”

“哈哈,哪有什么尸体!那不过是一具报废了的医用人体模型,多年来,梅瑰守护的,就是这么个塑料玩意儿。”

“……她还说,她杀了大河的初恋女友,一个叫韩青青的女孩,就埋在她家庭院花圃里……这也是假的吗?”

“韩青青?唉,根据你反映的情况,警察还真的立案做了调查,最后发现那个叫韩青青的女孩活得好好的。”

……

“那天,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在里屋?”邙僮问老梁。

“你给那女人送花了,从工程工地特意带回来的玫瑰花,对吧?”

“是啊,就插在外屋的花瓶里。但是,冬天桂林应该也有暖棚培植的玫瑰花卖呀!”

“不一样。你那束花的配花是茎仙草,它是热带植物,海南岛独有的……梅瑰现在还在康复医院接受治疗,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找她。”

(本文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