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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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顶着一头凌乱稀疏的白发，眼窝、脸颊深陷，身子轻薄如纸。每天或躺或坐在床上，喜怒哀乐模糊，只知吃喝拉撒，不晓时令变化，更不认得她的亲人。外婆衰老糊涂的程度令人惊讶。
两个多月前，母亲打算从乡下舅舅家接外婆来城里，没想到，几天前外婆摔了一跤，跌断了左腿骨。舅舅的理由是忙，错过了最佳治疗期的外婆最后只能缠绵病榻。母亲说，老人家的日子不多了，尽尽孝道也是应该的。
久病床前无孝子，旷日持久不容易。母亲一直守着外婆，但耐心明显不如从前，经常会打电话向我们抱怨照顾外婆的艰辛，数落她的种种不是。我说，那就请个保姆吧。母亲连连摆手，说算了，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母亲一辈子节俭，我知道她是心疼钱。母亲说外婆对着她喊姐姐，懵懂无知像小孩。妹妹的孩子也交给母亲带，才一岁半的宝宝，教训她的时候，已经开始学会给你白眼。家里的一老一小，一个由大人变成“小孩”，另一个正由小孩长成大人。由起点到终点，再由终点回到起点，生命的轮回里传递着无言的信息。
去看外婆得选在周末，平时除了工作应酬，我也有我的小家需要照料。每次去看外婆，她坐在幽暗的小屋的床上眯着眼睛对我笑，你来了啊，大老远的。我就满怀期望地问，猜猜我是谁?每次我都希望出现奇迹。你不要老考我嘛，我认得你，你是……你是大双。我有些失望。大双是表舅的女儿。我说我是你的外孙女秋华呀。是你呀!外婆接过我的话，一剥恍然大悟的样子。凝神间，又开始陷入迷惑，转而走进无边的记忆黑暗中。过来坐一下，让我摸摸你。外婆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从前，我是乐意迎上去的。外婆有一双白净柔软的手，我一直喜欢把自己的小手给她握着，听她讲《增广贤文》，比如，“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外婆年轻时读过私塾，通晓四书五经，增广贤文。
这次，我也迎了上去，在床边落下半个屁股，动作比从前慢了半拍。空气中隐约有种难闻的气味，床底下是外婆的尿桶。母亲找中医开了几副草药，敷于外婆的腿上。不久，外婆已经能从床上支撑起来解手了。外婆掀开被子，要我坐进去，说这样暖和些。随即有许多灰尘扬起来，于窗外投进来的阳光里舞蹈。外婆的眼睛如干涸的深井，浑浊幽暗；思想也如锈蚀的机器，不再灵动。和她面对面，却找不到因为语言的交流而产生的生动情绪。外婆握着我的手，嘴一咧，孩子般地哭了起来。最害怕外婆的眼泪，我们避之唯恐不及。劝她，别哭了，外婆马上就乖乖地住了声。我没有把腿伸进她的被子，只在房间里小坐了一会儿。她没有认出我，但却如此依恋我。
宝宝正是蹒跚学步的年龄，常趁母亲不注意钻进外婆的房间，外婆惊喜莫名，拍着巴掌，说，宝宝来抱抱，然后咧开没牙的豁嘴呵呵地笑。母亲马上惊慌地跑进去把宝宝抱开，说外婆身上不干净。外婆立刻安静下来，像做错事的孩子，脸上满是惶恐，坐起来的身体慢慢往后靠，重新又缩回被子里。以后，会时常听到外婆在房间里喊，宝宝过来呀，让我抱抱你。但宝宝再也没有进过外婆的房间。十平米的房间，两个床，外婆隔三差五地从此床搬到彼床。被褥床单一片凌乱，每每被母亲发现，黑着脸一顿训斥。外婆一脸的无辜：我是想睡在靠窗边的位置，看看外面。窗外，有一条马路，通向我的家。通向外面的世界。母亲百思不得其解，外婆是怎么艰难地挪动双腿，爬到有窗户的床头向外观望的?
终于有一天，听见外面的汽车喇叭声，外婆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挣扎着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说有人来接她了，她要回家。她所谓的行李是几件旧衣服，旧鞋子，还有一个塑料尿桶。母亲听到动静，对着外婆又是一顿训斥：老祖宗，你别给我添乱了。你儿子已经不管你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安安静静在这里呆着!外婆低下头，神情黯然忧伤。从此，外婆变得异常安静，时常茫然地看着窗外，一坐就是大半天，或者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时间流水般地淌过，当一切成为习惯，人就开始淡然。偶尔，我会打电话问一下外婆的情况，母亲的抱怨依然。前不久，我去外地学习。一个星期之后，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外婆走了，走的时候脸上挂着安详的笑容。弥留之际，一直念叨我的名字。说我住在“襄阳街办事处五楼东”，在报社工作，念及我给她买的高钙奶粉很好喝……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
难以想象，外婆被病痛禁锢了手脚，不能出门晒太阳，不能看外面的热闹，不能抱一下她的宝宝，不能像从前一样握住我的手。虽然不能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但她为何急切地向我伸出双手?像一个孩子寻找母亲的怀抱，像被弃荒岛的船员渴望看见点点白帆，像落单的大雁寻找它的同伴，像朝圣者叩拜心中的神仙。是冥冥中亲人的感觉让她向我伸出了手。然而，我没有接过她传递的温暖，更没有解开外婆手势中的密码，一任自己冷漠坚硬地游走在她的视线之外。
你不要考我，我记得!外婆生前的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终于明白，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拷问，唯独不要拷问亲情。外婆只是短暂地忘记，终有一天会想起，没想到，她想起的瞬间正是她离开我们的时候。或者她在某个夜晚想起了我，而我，又在哪里?
动心一点：
有时候，现实总是那么无情。让我们在不得不面对的那丝残酷里，尽力去葆有一份纯洁真挚的情感吧，不论是亲情、友情、爱情……这样，失去时或许能少点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