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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龟先生的月光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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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西郊花卉市场,我买了一只乌龟

我很喜欢乌龟。它安静,干净,好养,恋家,有思想,活得长。

它会认得我,喜欢我。我工作时不会打扰我,在我休息时默默陪伴我。它不会冲我发火,不会离家出走。我可以把它放在家里,它会帮我看家,乖乖地等我回来。我也可以把它放在口袋里,带它去川西坝子看油菜花,去阿坝州暴走。它一声不响地吊在我的背包上,像我的一部分,然后我把它放在沙滩上,我们一起看夕阳。

如果我没空理它,它可以自己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晒太阳,睡大觉,吃东西,思考人生。

如果我想起它了,我随时可以一把将它捧起来,对它说,乌龟我想你啦!乌龟你吃过午饭了吗?乌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只有你知道。

瞧!多棒!

最重要的是,乌龟能活得很久很久。因为我害怕离别,而这个潜在的因素,一直影响我养宠物的决心,但乌龟不同,我如果一直养它,它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很久很久。

现在它窸窸窣窣地钻到了我的床底,希望它喜欢这个地方。

2

然而带着乌龟去川西坝子看油菜花,去阿坝州暴走,只是我的臆想。对于现阶段的我来说,大部分时间只能窝在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死宅,最远能到附近“新马泰”一游——它们分别是新桥市场、二马路、银泰广场。我通常也是看得多,买的少,因为现阶段,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穷人——和我相亲相爱两年的男友顾风“借”走了我所有的钱与小师妹去九寨沟采风写生去了。毕业于美术学院雕塑专业的我,正在找工作中,房租快到期了,口袋里仅存的一些零钱还要扣扣掐掐地对付一日三餐,哦不!现在是一日两餐了。

世界上还有我这样悲催的衰人吗?

乌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失恋了,男友劈腿了。乌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没钱了,马上要喝西北风了!我的乌龟从龟壳里探出脑袋,两只小黑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它不说话,可我知道它听懂了。

乌龟和我都吃得少,可再少也要吃,所以,我必须赶快找到工作。

再见啦!乌龟!你要乖乖哦!现在我要出去找工作赚钱了哦!

出了门,我准备开始一天中的第一顿饭。楼下的奶茶小铺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山东杂粮煎饼馃子小店,作为一个山东妞,我立刻走不动了。

一个戴着口罩的高瘦少年正在平底锅前认真地摊煎饼,金黄色的面糊在他手中的小耙子下,左三圈,右三圈,行成一个完整的圆形面饼,娴熟地翻面,打上蛋液,涂抹酱料,撒香葱和榨菜沫,放馃子,卷起,一切为二,装入专用纸袋,大功告成。

我抬头看了看,小小的店面不足五平米,附带售卖热牛奶豆浆等饮料,墙上有“政府支持大学生创业”的字样,旁边是一个价目表,煎饼果子加蛋三块五,不加蛋两块五。

“我要一个不加蛋的。”我说。

已经时至中午,排队的人不多,煎饼哥动作麻利地做好了我不加蛋的煎饼,递给我时,他顺手掀掉了口罩。哇!很干净的一张脸,右颊有一颗痣,恰好有一缕阳光溜过,莫名的小性感。

可我哪有心情看帅哥,拿起我的煎饼,直奔地铁站,开始了“毕业就失业”大军悲苦的一天。

3

其实在刚刚毕业的第一个月,我还是拥有过一份工作的,在一家陶瓷文化馆做策划文员,后来觉得实在无趣,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于是宁折不屈地辞职了。而那种和雕塑相关的工厂又脏又累,我也不愿去,就这样被剩下了。爸爸在电话里告诉我帮我在家乡小城找了份文化馆的工作,我却执拗地不肯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些什么,每天在这逼仄斗室里急得百爪挠心,过得水深火热,却不肯向残酷的现实妥协。

我在等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乌龟乌龟你知道吗?

我的乌龟不说话,缩着脑袋,恹恹地,趴着一动不动,是病了吗?我说,来来来,乖乖乖,过来过来!它还是不肯把小脑袋露出来用小黑眼睛看我一眼!好吧!我的乌龟和我一样,心情不好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着,彼此陪伴就好了。屋里有我静静的呼吸声,有阳光走过的悄悄的脚步声。

乌龟又沉默地爬进了床底。它是只夜猫子,一晚上爬来爬去,东搞西搞。而在外面跑了一天的我浑身如散架一般,挨床就睡,在乌龟一晚上窸窸窣窣的声音里,一觉天明。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忽然发现,床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白色的男士袜子。那个负心的顾风是个不修边幅的邋遢鬼,从前他住在这里的时候,总是黑色袜子成打成打地买,他从来不穿白袜子。那么,这只诡异的白袜子,到底来自何方?难道说,屋里闹鬼?

大清早的,我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可我没有时间侦破这诡异的袜子案件,因为,今天有一个面试,我可不想迟到。

下楼准备买煎饼馃子时我才发现,煎饼哥的小门店前已经排起了长龙。我咽了咽口水,想了想,排在了队尾。前面两个女生八卦地议论着:“听说有人为了看煎饼帅哥,一天三顿来买煎饼。”

“我们学校门口做煎饼馃子的都是大婶,哼!你们好幸福,买个煎饼还能一饱眼福。”

“嘻嘻嘻!”

“哈哈哈!”

我在身后嗤之以鼻,花痴!你们还真是无聊。

煎饼哥哥身手敏捷,长长的一队人马很快打发完毕。我上前,依然要一套煎饼馃子不加蛋。

“早餐要吃好啊!不加蛋没什么营养的。”煎饼哥哥笑眯眯地说道。

“我不喜欢吃鸡蛋。”不加蛋小姐冷冰冰。

“呃!好吧!”煎饼哥有点窘,做好我的煎饼递过来,却依然不遗余力地推销他的商品,“不要牛奶或者豆浆吗?热的。”

“不要!”我依然冷冰冰地回答了一句,转身离去。忽然就觉得煎饼哥无比讨厌起来,为什么要那么热情,不要戳穿我落魄困窘的事实好吗?长得那么帅,却这么让人讨厌。迎面吹来一阵卷挟着沙尘的大风,迷了眼,忽然,我就落下泪来。

4

那天的面试很顺利,我成功地应聘到一家少儿培训机构的雕塑课教师一职,既可不丢下自己的专业,又能每天和小朋友在一起,实在是一件开心的事。

可我住的这间屋子诡异的事越来越多,没几日,房间里莫名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泡面的空袋子,有发黑的香蕉皮,有残缺的报纸。

那一晚,我决定不睡,侦破谜案。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第三格窗棂,午夜时分,床底传来响动。我看到,我的乌龟先生慢吞吞地从床底爬出,小小的黑影子顺着墙脚,从虚掩的阳台门钻出,然后吃力地爬上一棵因为我总忘记浇水而枯死的月季。它来到了阳台上,穿过宽大的防盗网缝隙,在窄窄的不足一尺宽的一道边沿上慢慢行走,然后,进了隔壁的阳台。

乌龟乌龟?你不要我了吗?我对你不好吗?你也要弃我而去了吗?我还以为你会比那个该死的劈腿男好一点。

就在我伤心欲绝的时候,我的乌龟先生又慢慢悠悠地回来了,依然是刚才的路线。它走得气定神闲。这一夜有很好的月光,一切清晰可见。我的乌龟,头上绕着一根白色的类似球鞋鞋带的东西,凯旋归来。

多日来的谜团揭开,原来,我的乌龟是趁着月黑风高去行狗盗之事去了,原来是个小窃贼啊!难道它也看出了我经济捉襟见肘,于是外出干私活为我贴补家用吗?这样想的时候,我几乎要为它的壮举感动得落泪,哪管它是一时兴起的游戏,还是一场浪漫的月光旅行

月光下,灰青色的乌龟发出幽幽的光芒,小脑袋伸着,雄赳赳,气昂昂!

你好!神龟先生!

正在我和乌龟打着招呼的时候,隔壁阳台打开了一扇窗,一个清秀少年露着只穿了背心的上半身,手里拿着一只塑料衣架朝乌龟的方向挥舞,口中愤愤不平:“抓住你了,这个小毛贼,老乌龟,还给我,还给我!”

我一惊,他不正是白天在楼下小门面卖煎饼的少年吗?

一抬眼,他也看到了我,意识到我是乌龟的主人,不再追打,有些委屈地说:“那是我的鞋带哦!”

我这个窝藏罪犯的主人顿时脸上无光,辩解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它晚上出来。”

“之前的袜子、耳机什么的,也是它偷走的吧?”

“我今天刚刚发现,之前真的不知道。”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乌龟已经慢慢悠悠地到达我的阳台,邀功一般向我晃脑袋。我哭笑不得,面对这个小家伙,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那人看着我满脸通红的窘样,哈哈地笑了起来。

“鞋带明天还你。”我捡起乌龟,丢下一句,忙不迭地逃回屋里。

5

我将乌龟偷来的东西一并收起,第二天一早归还正在煎饼店忙碌的失主。

“对不起啊!”我代我的乌龟向他道歉。

煎饼哥嘿嘿一笑,问道:“煎饼果子来一套?”

“嗯!不加蛋。”

“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哦!早餐很重要。”他又开始絮叨,真讨厌。哼!加鸡蛋多一块钱,我偏不让你赚。

我付了两块五,咬着热腾腾的煎饼,走向地铁站,即将开始我新生活的第一天。我有工作了,要好好表现!

培训班的工作从下午六点开始,八点结束,小朋友们都很开心,也很喜欢我,因为第一节课就是捏泥巴。

就在我上完课收拾包包准备回家的时候,竟然在另一间教室门口,看到了他——煎饼哥。一群脸蛋被墨汁抹成小花脸的小朋友,提着颜料盒小水桶,围在他的身边唧唧喳喳,亲昵地称他为许老师。许老师也看到了我,惊喜而友善地冲我笑。

那晚我们一起结伴回家,也不算陌生人了,一路上也会聊聊天。原来他叫许和平,同样毕业于美术学院,国画专业,是高我一届的学长,毕业后也同样就业无门,于是开始自己创业,煎饼馃子到下午顾客寥寥,他就来培训班教小朋友画画挣些外快。

那晚有很凉爽的夜风,裹着九月暑热未散的气息,吹在脸上、脖子上,痒痒的。

再去买煎饼馃子,许和平不会再絮絮叨叨地建议我加鸡蛋了。作为一个同样毕业于美术院校的同学,这样困窘的境遇,他是会感同身受的吧!但是我发现,为我制作的煎饼,面饼加厚增大一圈,馃子和生菜多加一倍。我装作没看见一般,依然付两块五,心里却暗忖:煎饼哥许老师,还真是个好人哪!好人会有好报,老天会赐一个才貌双全的女朋友给你。

就在我恬不知耻地享受着煎饼多余的二分之一时,电话响起来。

那个像电影里的包租婆一样凶恶的女房东用超高分贝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喊道:“明天再不交房租,你就搬出去吧!想住的人多着呢!”

我在电话这头谄媚地回应:“明天就交,明天肯定交。”

房租不贵,每月三百,一季度一交,我交给房东九百就可以了。可是,离我发薪水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又实在无颜向父母开口,怎么办啊怎么办?

晚上在培训班见到许和平,我忽然计上心来。他那一双天然呆的眼睛,无辜的表情,看上去很好骗的样子。煎饼的生意又那么火暴,国画班的课程安排得又满,借他千八百不会很肉痛的,又不是不还。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我正在心里揣摩着怎么措辞开口的时候,许和平竟主动来邀请:“今天我发了薪水,走,请你吃饭。”

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穷苦人自然欣然前往。温馨的小饭馆里传来阵阵饭菜香味,我几乎感动得落泪,好久没吃过正经的饭菜了。他豪爽地将菜单给我让我点菜,我毫不客气,一口气点了水晶虾仁、杭椒牛柳、蒜香排骨。还不待服务员下单,他连忙像个小气鬼一样按住,冲着我语重心长:“告诉你哦!我爸爸是厨师,他告诉我,有几种菜,肯定会用添加剂,吃了对身体不好,最好不要点,你点的这几样都中枪了。还是我来点吧!”

“清蒸鲈鱼鲜美滋补,清炒时蔬清淡爽口,维生素高,再来一个农家小炒肉,不够,蛋花汤来一碗,女孩子晚上还是少吃点!就这样吧!”看着他煞有介事地认真点菜的神情,我忽然就觉得,灯光下的煎饼哥,还真是帅啊!

鲈鱼真的很鲜美,小炒肉鲜辣可口,蛋花汤被我喝得精光,许和平吃得很少。我吃饭的时候,他就用一种叫做温柔的目光看着我。这目光给了我鼓励,给了我借钱的勇气,吃干抹净,我脱口而出:“许和平你借我点钱吧!”

他一愣,又很快恢复到那种温柔的表情:“借多少?”

我犹犹豫豫地伸出两根手指。

这一晚,我蹭到一顿丰美的晚餐,还不费吹灰之力借到两千块钱。

6

解决了燃眉之急的我神清气爽,想起顾风已经不那么心痛了,成为我债主的许和平依然每天为我做超大号的煎饼馃子。作为一个尚有羞耻心的女孩,最开始面对债主,我偶尔还会提一提:“等工资发了就还你钱啊!”他豪爽地说“不急不急”,我也就厚颜地不提了。

我的乌龟依然保持着夜晚旅行的癖好,按照既定路线,慢慢吞吞,优哉游哉,游走在一墙之隔的两个阳台之间,穿梭在两个孤独的年轻人之间。不过它不再做小窃贼了,它后来变成了信使,晒月光回来后,背上常常会贴着小字条,有时是 “周小莫请你不要半夜在墙上砸钉子好吗”,有时是一句温馨的“晚安”,有时又是一句善意的提醒“明天周末,培训班带小朋友到公园写生,咱俩是带队老师,你别忘了哦”。

周末的公园游人如织,小朋友们像出笼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在草地上嬉闹,写生只是噱头,出来透透气玩一玩才是真的。玩累了闹够了,言归正传,做点正事吧!于是我们安排小朋友画画小亭子,画画花蝴蝶。

一个高年级的小孩从水池边捡到一块石头献宝一样送给我,在一群小朋友的瞎起哄下,我和许老师也被布置了作业,他画一个我,我雕一个他。

他铺开画纸,自信地扬扬眉:“没问题。”

我掂掂手里的石头告诉他们:“小菜一碟。”

这一节公园写生课变得如此漫长,漫长的时间里,他时而看看画纸,时而抬头看看我。我时而转转手里的雕刻刀,时而抬头看看他。

小朋友们画的小亭子、大松树、小蝴蝶都完成了,可两位年轻的老师还在面面相觑。

一片柔情画不成,一段心肠画不成啊!

那些关于年轻和爱情的秘密,在洁白的画纸上,在冰冷的刀锋下,艰难地缄默着。

我们冒着被小孩子们质疑专业水平的危险,最后都交了白卷。

7

我决定早点还许和平的钱。

所幸,我很快领到第一个月的薪水。那晚许和平没课不在培训班,我揣着两千块钱巨款,计划着先还他一千块后怎样统筹安排接下来的的生活。四百块留做饭钱,可以去对面川菜馆吃顿好的,两百块可以把那件打折的小外套买回来了,鞋子也该换了,还有结余,嗯,那存起来。

我的计划里已经完全没有负心的顾风同学了,我的计划让我觉得生活一片美好。可是,就在我打开房门的那刻,我发现,顾风回来了。

坐在屋里那个塌了弹簧的旧沙发上的他,胡子拉碴,看上去比我更穷困潦倒,可他的手里捧着一束已经蔫了的野雏菊。

他像一个迷路的终于寻到家门的孩子,温柔而有力地抱住了我。他喃喃地对我说思念,又意气风发地对我说九寨沟写生的所见所闻。他在一片最美的草甸里采了一束花,千里迢迢带回给我,钱包被偷,行李丢失,唯独这束花没有丢掉。

我马上不争气地哭了。我终于明白长久以来我蜗居在此不愿离去的原因,我终于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等待什么?原来,我竟是在等他,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哭了的我开始向他发难质问,小师妹那个小妖精哪去了?你们不是携从出游很开心吗?

所有的传言绯闻被他矢口否认,他抱着我赌咒发誓说对我绝无二心坚贞不移,小师妹什么的全是造谣。

哭够闹够的我假装信以为真,假装我在小师妹微博上看到的他们勾肩搭背剪刀手的情侣照是我出现了幻觉。情感大师告诉我们,情侣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信任啊!

重获我信任的顾风大臂将我一揽,开始展望美好的未来。他说在继续坚持伟大的绘画事业的同时,要定下心来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给我买新衣服穿,给我买花戴。

他说得坚定真诚,我再次选择相信了他。

我怀着失而复得的欣喜,沉溺在他好听的情话里。

我的乌龟从床底爬出来,滴溜溜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这是你养的,好丑啊!”顾风嫌恶地说。

“不许说它丑。”

8

面试要穿光鲜一点。第一天,顾风从我这里拿走八百块钱。

一家很好的公司,要交保证金就可入职。第三天,顾风从我这里拿走五百块。

顾风隔三差五要到川菜馆打牙祭,到必胜客开开荤。我再没有底气很快还许和平的钱了,在培训班见到他,我总是恬不知耻装作无事地打着哈哈;在楼下煎饼馃子店看到他,我开始咽咽口水绕道走。

我的黄世仁却大大方方地叫住我:“哎!周小莫你不吃煎饼馃子了吗?”

我尴尬地笑笑:“换换口味。”

我吃早餐换口味的时候,顾风对女友也换口味。小师妹又在微博秀照片了,照片里他威武雄壮,小师妹小鸟依人,看上去就是天生一对。

我回到屋里对着我的乌龟,自言自语,泪水涟涟,小声地咒骂着:“劈腿男,负心汉,天诛地灭!乌龟的小黑眼睛变得无比温柔,像最贴心的朋友。”

可是我忍了,等到他回到家,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一张笑脸。

爱得如此卑微。如果一个人不会留恋,就不会被伤害,而我留恋于他作画时颜料蹭在白T恤上时落拓的样子;我留恋于他意气风发展望宏图时灼灼的眼神;我留恋于他做错事后手捧一束枯萎的小雏菊道歉的小浪漫;我沦陷在错爱的泥潭里,守着一颗坏掉的爱的牙齿,无法自拔。

要怎么办啊!乌龟乌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当我又一次在屋里呼唤着我的乌龟时,我发现,它不见了。

我找遍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到它的身影。阳台的门是紧闭的,此路不通,它不可能又去了隔壁串门。我的乌龟,到底去了哪里?

正在我急得跳脚的时候,顾风回来了。

“看见我的乌龟了吗?”我问。

他不以为然:“乌龟啊!我扔了。晚上总出来活动,吵死人了。”

“谁允许你乱动我的东西,谁允许你在我的屋里走来走去,谁允许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向温顺的我,第一次对他发了飙。

那个晚上,我沿着小区的小花坛、小池塘、小水沟找了很久。乌龟和我躲猫猫,乌龟很会藏,可是直到夜风凉起来,我还是没有找到它。我想起童年时和伙伴在黄昏的野外玩捉迷藏,天黑了,我们谁也没有找到谁,我慌张地哭了。

顾风扔了我的乌龟,而我,终于下决心扔了他。

他被我赶出家门离开的时候,还有点依依不舍,他在屋子里磨蹭徘徊,寻找我为他新买的戴上后帅帅的暴龙眼镜,他不甘心地说:“周小莫,帮我找找吧!帮我找找吧!”

找你个头啊!我一把拎起他的行李包,扔出了门外。他被我关在门外那刻,我终于哭了。

丢失了乌龟赶走了顾风的我,向单位请了几天假,开始没日没夜地昏睡。失恋果真是一场重感冒吗?睡了一夜,天亮就会好了吧!我很坚强,我不害怕。

我头疼欲裂,汗水出了一身一被,睡梦糟乱复杂。在梦里我被无名猛兽追赶,我疲于奔命无处躲藏,最后被追至一处悬崖峭壁,眼看身后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我把心一横,狠狠地转过头迎面向它。双爪已搭上我肩的恶兽,忽然目光暗淡下去,爪牙收回,身体软下去,灰溜溜地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我从这个凶险而诡异的梦中惊醒,揉揉惺忪睡眼,发现窗外的天,正一点点亮起来。

睡醒后的我饥肠辘辘,我蓬头垢面地出门到“新马泰”一带觅食,在新桥市场的路口,一个穿着灰青袍子的算命先生招呼我:“小姑娘,小姑娘,打一卦吧!不合不要钱。”

我鬼使神差地在他身旁的小凳子上坐下来。我对他讲了昨晚的梦。我讲了那头猛兽,我问他:“醒来后,我问自己,那头猛兽代表什么?”

“它追上你了吗?”

“它追上了我,双爪已经按住了我的肩膀,眼看我就要被它吃掉。”

“然后呢?”

“我告诉自己不要怕,我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它。”

“后来呢?”

“它放开我,走掉了。这代表什么?”

“无论什么问题,你都要面对它,就代表这个。”

算命先生的话令我肃然起敬,我无法想象,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此刻无比虔诚地向一位江湖术士讨教。后来我又向他讲了那个梦的后半部分——猛兽离开后,眼前的悬崖忽然变成了一条鲜花绽放阳光铺满的大路,许和平同学站在路的那头,沐浴着光,向我微笑。我一惊,然后就醒了。

“请问,这代表什么?我为什么会梦到他?”

算命先生目光矍铄,望着我,微微笑了笑,说:“很简单,这个梦代表,你要面对他,生活中的他。”

我虔诚地奉上卦金,我口袋里仅有的十元大钞,心里暗暗折服,这个算命先生,是上天派来的吗?

9

这个故事的结局,有些简单,又有些俗套。秋天结束的时候,我和许和平在一起了。

在丢失乌龟,赶走顾风后,我又变成了那个钱袋比脸还白的女孩,我又开始了早餐和午餐并作一餐吃两块五一套不加蛋的煎饼馃子的日子。我的债主许和平依然很照顾我,面饼做大一圈,材料放多一倍,他一边做煎饼,一边用那种叫做心疼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瘦了啊!要多吃点!”

我把脸转过去,戴着耳机,装作没听见,可我知道自己哭了。我并不敢像算命先生说的那样,面对他,面对这份模糊的情感。

那天晚上从培训班回来,我就开始生病。这座城市的秋天干燥凛冽,我的脸上突然爆发大片大片的红疹,奇痒难耐,红痛灼烧,并伴随上吐下泻,心口绞痛。就在我垂死挣扎的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有客来访。

我挣扎着开了门,是许和平。我连忙捂脸回到床上,这次是真的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许和平将我连拖带背,送到社区诊所。那个年迈的老医生听了我简单的描述后,笃定地诊断我是严重的食物过敏,于是询问我过往病史,有无对某种食物过敏,白天吃了些什么?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对鸡蛋严重过敏,从此以后妈妈告诫我慎食鸡蛋。之前买许和平的煎饼馃子,之所以不加蛋,并不是为省一块钱,而是我,根本不敢吃鸡蛋。

“可是我最近根本没有吃过鸡蛋啊?”我问老医生。

许和平听罢,在一旁大呼后悔。原来,那天早上,他趁着我转头的空当,将一枚鸡蛋打进了煎饼里,进地铁时吃得匆忙,我根本没有发现。

原来有些爱会是一场不经意的伤害。许和平忙不迭地道歉:“我不知道你会过敏啊!我只是想让你吃好一点,你瘦得,瘦得让人心疼。”他眼神焦灼地看着我。

“干吗对我这么好啊?”恋爱中的女人都爱问这个问题。

“喀喀!没听说过吗?想要让一个人对你刻骨铭心,最好的方法是向他借钱,然后总也不还。你,杨白劳,让你的喜儿以身相许吧!”

他在诊所里不合时宜地开起了玩笑,我这个欠债人顿时脸红到耳根。

一个爱心鸡蛋,最终成就了一段平凡的爱情。

从诊所回来,许和平带我回到他的房间养病,大床暖被,好吃好喝,无微不至。然后,在一个漂亮的鱼缸里,我发现了我的乌龟,我认得它,它温柔的眼神独一无二,它背上的纹路举世无双,就是它。

乌龟乌龟,是你吗?你还认得我吗?

许和平扬扬得意地告诉我,它在花坛的草丛里惊惶寻找回家路的时候,被他发现,它被他带回家,好吃好喝,用心奉养。一个人的时候,他也对着它自说自话,乌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爱上隔壁的女孩了,怎么办啊怎么办?

我羞涩地笑笑,将头埋进他的胸膛。一梦成谶,算命先生的话,不得不听哪。

沉默安静的乌龟,从此我们一同奉养,它会和我们的爱情一样,寿比南山,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