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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 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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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少女惯常地被隔壁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惊醒。

她本是贴墙而睡的,这水声自然分外清晰入耳。流畅连贯清脆响亮,是冲射出的线状液体狠狠划破空气,猛打在光滑坚硬的陶瓷池子上的声响。紧接着,阴湿的薄墙后面逸出一声因释放而畅快满足的叹息。

“哎咿――”

少女在悠长的尾音里微红了脸,懊恼地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

结果隔壁又是一阵篮球的拍击声。

“隔――壁――的――”少女猛地坐起来。老旧的行军床早已到了该回家啃退休金的年纪,不满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咬核桃声。她撩开被子,探身抄起窗台上放着的扳手,在一片嘈杂声中,咬牙切齿地对着暖气片一阵乱敲。待她停手,隔壁的声音消失了,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结着冰花的窗户外荡进来一声悠长的吆喝:“豆腐――脑――”是熟稔而令人心安的沙哑嗓音。她可以遥想到声音的来源处,早茶担子的罩布上氤氲起温软的白雾和妥帖的香气,散入这个薄凉冷清的冬晨。

也是到了该起的时候了。少女拢起长发,起身洗漱。趴在墙上的水龙头锈得久了,流出的水都带着一股四氧化三铁的味儿。含着水漱口,腥甜的味道猛烈冲击着嗓子眼,如同刚刚在体育测试中一连冲完800米。

少女把脸浸入热水的瞬间,听到窗外一只老茶壶火急火燎的尖叫,于是她知道隔壁的那个家伙昨夜又忘了把暖壶灌满。

少女租住的房子在“起凤街小区”。说这是个“小区”,实在是很莎士比亚的说法。该小区本是某老牌国企的职工宿舍,鸽子窝般清一色的老式筒子楼,整整一层的住户共享着同一个阳台――长长的开放式的――门口的走廊。每家的灶台都摆在自家窗子下,你可以轻易得知老王头今天晚饭开在几点,老李家一月吃过几顿土豆。院里长大的年轻人都奔向了都市的灯红酒绿,独留着一群老人独守空巢。老人们常常炒着锅里的二两菜,头也不抬地和同样在家门口煮饭的老邻居唠些家常,就这样在升腾的油烟和雾气里渐渐消磨掉了自己本就所剩不多的年月。

除过这些老人,小区里还有的就是如卖馒头豆腐脑的晋南赵老头那样摆摊的小生意人,或如少女这样贪着离学校近又付不起高房租的学生。再要说的话,倒可以算上大院里那些游荡的野猫野狗。

“哎哎,”少年的声音穿过重重铁丝上招摇的衣衫和被单,“叫你呢。”

在门口搭衣服的少女偏了一下头,就望见一双慧黠的眸子。午后的风是金色的,沾着衣服上湿润的水汽。“我发誓,我昨天晚上绝对不是忘记了敲暖气片……我就是……就是睡过去了!真的,我11点40还清醒着呢!”少年扯着不知道是谁家挂着的大裤衩,从裤衩湿漉漉的裆底下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少女不置可否。自从和这个隔壁的家伙约定每天在零点的时候敲暖气管互相激励着清醒复习之后,他十天里倒有五天是“睡过去”的,自己在这边怎么敲也不醒,第二天到了学校还总在自己前面睡得昏天黑地,留给自己一个坚定的背影,不动如山。

“下不为例。”少女把最后一件毛衣架在衣架上,踮起脚尖往铁丝上一钩。天知道她说这句话说了多少次。

楼下是一片冬日午后特有的暖黄。风很轻,赵老头靠在他的馒头摊子上睡着了。两只肥硕的野猫拖着长长的卷毛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慢悠悠踱着步子,一前一后地钻进了无人修剪的灌木丛里。

少女从涂满漫画头像的笔记本上抬起头来。

天气甚好,斜照进教室的阳光明媚得不成样子。被玻璃窗分割成规矩造型的金黄色块简直就是梵・高笔下的午后麦田,一点点挤到了黑板边密密麻麻的标准答案、名次排行上。这些足足占了大半个墙壁,原本苍白得惨不忍睹的单薄纸张此时金黄得令人发指,招摇着皇冠般的色泽,毫不顾忌它到底给这个教室的四壁以及这四壁中的人增添了怎样的压抑厚重。

不过它还真是这教室里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皇冠”哪。少女吁了口气,略带歉疚地把头扭向讲台。

阳光还没有挪到班主任老楚身上。他缩在一片阴影里,背后是相交相切或相离的圆形扇形椭圆形,平行相交或异面的虚线实线抛物线,以及各种纠缠不休意味难明的数字字母。而在他面前,是大片在阳光里熠熠生辉的粉笔尘埃。

令人窒息。

可自己前面的那个家伙支着脑袋,竟听得那么认真。

“由此我们可以作出椭圆的两个焦点。”

少年点头。

“然后过B点作x轴的垂线。”

少年点头。

“那么,你来说一下,这道题选什么?”

被老楚紧盯着的少年仍旧只是点头。

少女突然发现少年点头的幅度频率均已超过了抒发认同感的正常范围,神似“课桌安眠38式”中流传最广的那一式。于是她对着自己鞋尖前的那一双小腿狠狠地来了一脚。

少年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动作太大以至于带倒了自己的凳子。凳子不甘地倒下时,又顺便撞翻了正拧开盖子晾在地上的水杯,只听得丁零当啷一阵乱响。老楚的眼睛在闪光的镜片后面危险地眯了眯。

少年站直后立刻窘迫地用眼神向同桌求助,正好看到他的同桌从书堆里拔出头来,一脸迷惑地看向他。

少女笑,伸出脚向前轻轻点了三下,正前方一支深蓝色的校服裤管上多了三个排列整齐的灰点儿。

“噢噢,那个那个……选C!”

“上道题呢?”一、二,轻轻的两下。“选B!”

老楚无奈地一挥手让他坐下,扭头去写板书。少年回头向少女灿烂一笑,比了个“V”的手势。

少女向他翻了个白眼。

少年悻悻地转回头去。她低头偷笑,突然发现笔记本上涂鸦人物的眼睛,竟有七分像少年扭头的那一笑――就如同整个教室的阳光,都融进了他的眼中。

子夜。少女惊恐地发现随着那沉重脚步的停顿,自家的门锁期期艾艾地叫起来。门外的人显然正在恼怒,她听见钥匙在锁子里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哗啦啦”地如是者三。“唔……拧不开?门……门……开门!人呢?挺尸啦?”那声音先是含糊不清地在舌根口腔里咕嘟,继而变得尖锐,伴着重重的捶门声在整个暗黑的夜里炸了开来。

她自床上坐起来,在刺耳的响动中默默地注视着颤栗的房门。一朵蓝紫色的电火花在她散开的发间一闪即逝。她静静不动,体内却有一处慢慢地拧了起来。她知道这只不过是同一楼层失业的光头大叔又借酒消愁,归家找错了家门。可在愈演愈烈越骂越凶的男子声音中,那种感觉就像被这点火星儿点着了似的,从四肢燃起,聚在胃里,顶上喉咙,直直袭向眼睛。伤心吗?不完全是。委屈吗?又有点儿。那些天不亮就捧起书卷的日子,那些灯下眼底的血丝,那些困倦中削水果留下的伤痕,那些独守着一间黑屋的寒夜……

门外男子已经躺在地上干嚎,估计还在打滚。“作死的!我告诉你臭婆娘,等老子进了屋不把你――”声音戛然而止,他“呕”的一声在门外吐了起来。

少女知道这楼里多半睡不好了,定有很多只耳朵支起来,很多双眼睛贴在门边。可谁有她听得切?她,已成了这场热闹中不可缺少的配角。

隔壁的门突然开了。

“笃、笃笃”,脚步声快速移近又移远。等少年推开门,看见少女裹着被子蜷在床脚,只露出半张脸。房间里没开灯,走廊灯光从他身后射进来,那张半掩的脸上有晶莹的光一坠而逝。他顿时手足无措,傻愣了一会,拣了张板凳坐下。

空气里有被他送回家的光头叔隐隐地醉骂和身后少女低低的啜泣。暖瓶许是没拧紧,在黑暗里吱吱有声地冒气。少年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自己都觉得自个儿坐姿僵硬,连眼睛都没处放。搬到这里后,他头一次踏进隔壁的屋子。房间格局和他的一模一样,但分明是两个世界。他的目光扫过墙上齐齐整整贴着充当墙纸的书皮纸,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水彩画清浅细腻,一看就是少女的手笔,甚至自己身旁的小桌子角上都摆着盆小小盆栽,夜里看不出是什么花儿。少年想起隔壁自己艺术造型的被子边大剌剌躺着的三天前的脏袜子,微微有点汗颜。

“你从来都一个人住?”少年咳嗽一声,勉强打破沉默。

“嗯,我爸妈单位离这儿远。”少女在被子里闷声答。

少年答了句“我也是”,又没了下文。

屋里又是一片寂静。半开的房门外廊灯自顾自亮着,屋里添了那一方昏黄。窗外野猫轻轻叫了两声,挠也似的。少年对着暗淡的灯色,眼前飘过了推开门时灯下那双盈着泪的眼睛。

晚自习下了。少年抱着球走着,与往常不同,少女背着书包错开一步,在他身后小步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廊灯下的影子倒是一般长。穿过走廊里层层招展的五花八门的床单衣物,从哪家垂得过低的晾衣绳下钻过去,绕过一只小猫打翻的食盆,一片连着骨头的鱼尾安安静静落在地上。一楼,二楼,三楼。昏黄的光下,飘摇的旧衣、老锈的铜盆、墙上的油渍、地面的水痕都趋向一个颜色,暖暖的毛毛的,一切的一切化在隐约的酱油香气里,像一部怀旧的老电影。

前面少年突然顿住。少女正低头走着,冷不防撞上了前面人的背。

然后她也僵住了。

“你可说,以前你跟我说他俩有那意思我还不信呢,昨天我特地趴过去听,那暖气管子真是……哎呦喂,锵锵地响!”

“就是,我都听好几回啦,也不知道都在干点啥……还说呢,昨天我家那口子又喝得跟烂泥似的,不是那小哥儿架回来的?你知道他转身就去了哪儿……”

“哪儿?”

“那姑娘的屋!三更半夜的喂!”

“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啊,胡闹!”

少年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在两位炒菜大妈尴尬的目光中,在夜色里升腾的油烟和雾气中,决绝地,无声地,关上了门。

墙上的表“咔哒”一声,又是一个12点。少女听见这声音,微微一震,顺手就把刚刚剥好了的橘子瓣儿丢进了垃圾桶里。她紧盯着手里仅剩的橘子皮怔怔地坐着。恍惚间她听见“铛”的一声,她一把摸起就搁在手边的扳手――又缓缓地放下。不过是窗外野猫蹬翻了铁皮桶――就算不是,又怎样呢?

这12点的安静已有很久了。子夜的风里只有自己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一只嫩嗓子的小野猫凄凄切切地呜咽。就像本来就应该这么安静似的,就像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声响似的,老人们都睡了,酒鬼们都睡了,“起哄街”里爱说闲话的大妈们都睡了,他们都睡了。

钟表什么也不管,它只需要在这堵阴湿的隔开两间屋子的薄墙上老实呆着,走好自己三根针就行了。只是它不知道,有些东西是再严丝合缝的机械也掌控不了的,比如时间。

“……有些东西是再严丝合缝的机械也掌控不了的,比如时间。”其实在现实中,我们掌控不了的又何止是时间。

有生活,有波折,有内涵,老道的语言,巧妙的伏笔……这篇小说成熟得令人难以置信。在现实或是文学中,不论是谁,都应见过一些刻骨铭心的独特故事。一个成功的作家会把它们再现出来,不光有甜,还有苦、酸、辣、咸,这才是完整的人生。在本文中,作者不是在故事的层面行走,而是深入到人心最软弱最动情的部位,有激情,有呐喊,有渴望,有释放……所以它令我们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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